第1章 骨灰扣

民国十二年霜降，上海法租界最幽深的弄堂里，忽然多出一间黛瓦飞檐的茶馆。青砖墙缝里生着暗红色苔藓，门楣上悬着褪色的招魂幡，檐角铜铃无风自动时，便有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子撑着油纸伞，从浓雾里悄无声息地飘进来。

林妙倚在柜台后，腕间血玉镯子映得指尖发红。蓝猫尖尖伏在算盘上，尾巴有一下没一下扫着账本，忽然竖起耳朵看向门外。

"叮——"

铜铃轻响，穿驼绒长衫的男人踏着满地银杏叶进来。他左手无名指戴着簇新的白金婚戒，右手却缠着褪色的红绳，袖口隐约露出半截焦黑的皮肤。

"听说这里有能忘忧的茶？"男人声音像生了锈的铜锁。

林妙青瓷般的指甲叩着茶单："忘川水沏的茶，要拿最珍贵的东西换。"她闻到他身上沉水香下腐烂的茉莉香——那是活人皮肉烧焦的味道。

尖尖突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嘶叫，蓝瞳里倒映出男人背后模糊的红影。那是个穿织金嫁衣的女人，盖头下滴落的血珠正渗进男人衣领。

"鄙人张世昌。"男人摘下礼帽，后脑勺赫然有道狰狞裂痕，"只要让我睡个安稳觉，多少钱都值得。"

紫砂壶嘴腾起青烟，林妙往茶汤里撒了把灰白色粉末。这是从十八层地狱采来的曼陀罗根，混着奈何桥畔三百年不谢的彼岸花瓣。

"十年前立冬那晚，"她突然开口，"尊夫人是在西厢房出的事吧？"

茶盏"当啷"坠地。张世昌脖颈青筋暴起，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收紧。他身后红影愈发清晰，新娘盖头被阴风吹起一角，露出半张焦黑的脸——正是十年前被他灌醉后活活烧死的发妻婉容。

"你...你怎么知道？"男人哆嗦着去捡茶盏，袖口滑落的焦黑手腕上，赫然系着婉容的头发编成的结发绳。

林妙腕间血玉泛起涟漪，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顺着茶香钻进男人七窍：

西厢房的雕花窗棂上还贴着大红喜字，婉容伏在案前誊写账册。她穿着素色旗袍，领口别着张世昌送的白玉兰胸针。烛火摇曳间，张世昌端着参汤进来，温言软语哄她喝下。

"这是你最爱喝的......"话音未落，婉容己软倒在案上。张世昌从她手中抽出钢笔，蘸着朱砂在她眉心画了道符。那是他从南洋巫师处求来的镇魂符，能困住魂魄七七西十九天不得超生。

火苗从床幔窜起时，婉容的手指微微颤动。她听见张世昌在门外拨弄算盘，一张张地契被收进檀木匣子。那是她陪嫁的祖产，每一张地契上都盖着她的私章。

"茶凉了。"林妙又斟满墨绿色茶汤，"这是用你夫人骨灰养的茶——当年你把她烧成灰，却不知有片指甲盖藏在旗袍盘扣里。"她指尖轻点，男人喉结处浮现出一点朱砂痕，正是婉容生前最爱的胭脂色。

此后二十八天，张世昌夜夜来饮茶。他日渐消瘦，昂贵的西装空荡荡挂在身上，倒显出几分当年布衣时的轮廓。只是每喝一盏茶，脖颈就多道淤青，仿佛被无形的手掐过。

霜降那夜，尖尖叼来个鎏金怀表。林妙拧开发条机关，掉出张泛黄的婚书——正是张世昌与婉容的八字帖。血玉镯子突然滚烫如烙铁，映出最后的真相：

原来婉容被烧那夜己有三个月身孕，张世昌为侵吞岳家祖产，特意选在子时放火。骨灰失踪是因未出世的婴灵化作了地缚灵，夜夜衔来母亲骨灰撒在张家新宅门槛。

"时辰到了。"林妙推开雕花木窗。远处张公馆方向腾起幽蓝鬼火，隐约传来女人唱戏般的哀泣："七月七，裁红衣，火中抱儿等郎归..."

次日《申报》刊登了张世昌暴毙的消息。据说他死时蜷缩在婉容当年的妆奁匣前，十指深深抠进喉管，扯出满把浸血的茉莉香灰——正是他当年用来掩盖尸臭的香炉灰。

林妙摘下己成灰白的玉镯，碎玉落地竟化作两只交颈白鹤冲天而去。尖尖跃上她肩头，蓝瞳里映着晨雾中渐散的红色身影：婉容抱着个襁褓，终于走向奈何桥。

"第十七个。"林妙从檀木匣取出新的血玉镯。匣底压着张泛黄的照片，穿学生装的少女在石库门前微笑——那眉眼，竟与婉容有七分相似。

茶馆铜铃又响，穿阴丹士林旗袍的新客人踏着露水进来。尖尖尾巴扫过账簿，最新一页浮现出娟秀小楷：

【民国十二年冬月初七，百乐门歌女白玫瑰，吞金而亡，怨气凝于翡翠耳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