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蘸着荷塘水调开赭石色时,笔尖突然传来刺痛。暮色中的颜料盒里,那抹本该温润的绛红正渗出细密血珠,顺着狼毫笔杆爬上他虎口的旧茧。池畔芦苇丛无风自动,惊起的水鸟掠过水面,爪尖带起的涟漪里竟浮着半片金丝雀尾羽。
"这不对劲。"少年用袖口擦拭额角冷汗,宣纸上未干的墨荷突然扭曲起来。花瓣边缘的焦痕像被无形火焰舔舐,空气中弥漫起腐坏的松节油气味。他伸手去抓画箱里的镇纸,却发现黄铜貔貅早己锈蚀成青绿色,底座刻着的"光绪廿年"字样正在剥落。
尖啸声从池心炸开的刹那,阿明看见自己的影子被钉在画架上。浓稠如墨的夜色从西面八方涌来,腐臭的池水漫过脚踝,每片浮萍下都浮着只瞳孔扩散的金丝雀尸体。他拼命挣扎着想后退,后颈却被冰凉的手指扣住——那指尖带着百年陈墨的苦腥味,在皮肤上勾画出十二瓣莲花的轮廓。
"别看水面。"苍老的声音贴着耳际响起,阿明认出是镇上那个疯癫的更夫。老人龟裂的手掌捂住他双眼,另一只手将铜锣狠狠砸向画架。金属震颤声中,阿明透过指缝看见腐木般的画笔悬在半空,笔尖滴落的黑水在宣纸上蚀出七个孔洞,排列成北斗形状。
更夫拽着他踉跄后退时,阿明踢翻了颜料盒。血红的赭石色泼在芦苇丛中,惊起上百只金丝雀。它们撞碎月光的啼鸣里,池心缓缓升起白袍幽灵。湿透的银发黏在骷髅般的面颊上,黑洞洞的眼窝里凝着两团磷火,手中朽烂的画笔正指向少年颤抖的瞳孔。
"跑!"更夫将铜锣罩在阿明头顶,自己却迎着幽灵走去。老人撕开破袄前襟,枯瘦的胸膛上赫然刺着褪色的金丝雀纹身。当第一缕黑水触及他皮肤时,纹身突然燃烧起来,将幽灵逼退三步。
阿明在芦苇荡里狂奔,铜锣在头顶嗡嗡作响。腐臭味越来越浓,他怀中的速写本突然变得滚烫。翻飞的纸页间,那些平日练习的荷花素描全都变成了挣扎的人形,每个脖颈处都刺着燃烧的金丝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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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的梆子声里,阿明撞开了灵茶渡的门。铜铃叮当乱响,惊醒了蜷在八仙桌上的蓝猫。尖尖竖起尾巴跃上博古架,金瞳倒映着少年衣襟上未干的血渍——那血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靛青色。
"林...林老板!"阿明瘫坐在太师椅上,袖中抖落的焦黑花瓣在触地瞬间化作飞灰。他这才发现画箱里的《墨荷图》残片正在渗出黑水,腐蚀着箱底的黄铜搭扣。
林妙从二楼款步而下,翡翠镯子磕在楠木扶手上叮咚作响。她扫过少年颈后的莲花印记,指尖在茶案上轻叩三声。尖尖立刻叼来鎏金香炉,青烟升腾间,那些飞灰重新聚合成完整的花瓣,每道裂痕里都闪烁着金丝雀的眼瞳。
"喝。"青瓷盏推至面前,茶汤里浮着枚冰裂纹玉片。阿明吞咽时感觉有冰冷的丝线滑入喉管,眼前的场景突然扭曲——他看见更夫在燃烧,金丝雀纹身化作火凤撕开幽灵的白袍;看见陈旧的警局档案室,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正在涂抹某份案卷的金丝雀图案;最后是某个现代画廊,玻璃展柜里的《墨荷图》突然渗出鲜血。
尖尖的厉叫将他拽回现实。铜镜表面爬满蛛网般的裂痕,镜中映出的不再是茶馆,而是暴雨中的荷塘。七个透明人影正在淤泥中挖掘什么,每挖一铲,现实中的画箱就渗出更多黑水。
"陈警官,听够了吗?"林妙突然转向雕花屏风。陈怀瑾握着笔记本转出身来,警服胸前的铜制编号牌沾着夜露,怀表链子缠在指间绷得笔首。
"第七个失踪者王德贵,昨晚最后出现在贵茶馆西南巷口。"他亮出证件,鹰隼般的目光锁住阿明怀中的画箱,"这位小兄弟,可否解释你为何会有死者生前经手的《墨荷图》残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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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怀瑾的配枪搁在茶案上,枪管还带着夜巡时的寒意。阿明注意到警探的笔记本里夹着张泛黄的照片,民国时期的刑侦队员围在荷塘边,当中那具浮尸的手里紧攥着半截画笔——与他昨夜所见的一般无二。
"王德贵是裱画匠,也是这个月第七个带着金丝雀纹身失踪的人。"陈怀瑾用镊子夹起茶案上的焦黑花瓣,"每个受害者最后出现的地方,都会留下这种被腐蚀的荷瓣。"
尖尖突然跃上警探肩头,肉垫按在他后颈。陈怀瑾猛地扯开衣领,铜镜里映出他皮肤下若隐若现的金丝雀纹路。林妙腕间的玉镯应声碎裂,翡翠残片在空中拼成星图,正与警探身上的纹身完全重合。
"子时三刻,荷塘西北角。"林妙将玉镯粉末撒入茶汤,水面浮现出淤泥下的青铜匣,"有人用七条人命重绘《百怨图》,今夜便是最后一笔。"
阿明怀中的画箱突然炸开,残片如黑蝶纷飞。陈怀瑾的怀表指南针疯狂旋转,表盖内侧浮现出血色荷塘地图。当他拔枪指向少年时,却发现自己的手指正不受控地蘸着黑水,在笔记本上描画金丝雀的眼眶。
"警官最好不要碰那些花瓣。"林妙点燃犀角香,青烟缠住陈怀瑾的手腕,"您从三个月前接手案件开始,每天子时是否都听见金丝雀啼叫?"
警探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法医报告里诡异的记载:每个死者耳道都残留着禽类绒毛,而解剖显示他们的声带早在失踪前就变成了鸟类的鸣管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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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边的老柳树在月光下投出七重影子。陈怀瑾握着警用强光手电筒,光束扫过处,淤泥里不时浮出森白指骨。阿明按林妙嘱咐将铜锣倒扣心口,每走一步都能听见锣面传来不同时代的喧哗——马蹄声、枪响、汽车鸣笛层层交叠。
"就是这里。"陈怀瑾的军靴陷入流沙般的淤泥。怀表指南针垂首指向地下,表盘玻璃突然炸裂,碎碴在月光下拼成"癸卯"字样。当他用军铲掘开第三尺深时,铲尖撞上了硬物。
青铜匣出土的刹那,阿明颈后的莲花印记灼如烙铁。匣面阴刻的百鬼夜行图中,撑伞的骷髅正对着他咧嘴微笑。陈怀瑾戴着手套掀开匣盖,里面蜷缩着七具金丝雀干尸,鸟喙里叼着带编号的人牙。
"退后!"林妙的声音从虚空传来。尖尖叼着铜镜破雾而至,镜光所照之处,淤泥化作沸腾的血浆。幽灵画家的白袍从血水中升起,这次他手中握着完整的青铜画笔,笔尖滴落的黑水正在重绘夜空中的星图。
陈怀瑾的配枪走火了。子弹穿透幽灵的虚影,却在民国时空击中了举着火把的暴徒。现实中的青铜匣突然炸开,金丝雀干尸化作灰烬,在空中拼出个戴怀表的西装男子——他正在现代画廊里擦拭《墨荷图》的玻璃展柜,腕间的金丝雀手链与七个死者的纹身一模一样。
阿明在剧痛中扯开衣襟,发现自己心口浮现出完整的《百怨图》。当他用铜锣碎片割破指尖时,血珠竟在空中绘出封魂符咒。幽灵发出凄厉长啸,白袍被血符点燃,燃烧的灰烬里浮现出当年真相:画家根本不是被官兵所杀,而是被七个纹身者活埋进荷塘,只为用他的怨气滋养盗墓得来的青铜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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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廊的射灯下,《墨荷图》的玻璃展柜泛起血雾。西装男子用丝绸手套抚过柜面,腕间的金丝雀手链突然收紧,雀喙刺破皮肤吮吸鲜血。当血珠滴在展柜密码锁时,画中墨荷的莲蓬突然裂开,露出半截青铜画笔。
"终于完整了。"男子扯开领带,锁骨处的金丝雀纹身正在蠕动。他抽出画笔的刹那,民国时空的荷塘突然沸腾,现实中的阿明呕出大团混着花瓣的黑血。
灵茶渡内,尖尖的尾巴扫过铜镜,映出现代画廊的恐怖场景。林妙将新玉镯浸入雄黄酒,翡翠瞬间爬满血丝:"陈警官,该收网了。"
陈怀瑾的警车撞开画廊铁门时,西装男子正用画笔在虚空勾勒。每道墨痕都化作实体金丝雀,子弹穿过雀群竟发出金属碰撞声。阿明挣扎着举起铜锣碎片,镜面反光中映出民国画家的魂魄——他正握住现代男子的手腕,将画笔刺向对方心口的纹身。
"戊戌年欠的债,该还了。"幽灵的声音首次清晰可闻。当画笔穿透金丝雀纹身时,七个时空同时响起锁链崩断的轰鸣。画廊地砖裂开深渊,百具白骨手爪攀附着画家的白袍,将他拽向地底前,那支青铜画笔精准地落入阿明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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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医实验室的紫外线灯下,青铜画笔显露出密密麻麻的铭文。秦烟雨戴着护目镜调整光谱仪,突然捂住耳朵尖叫——那些铭文正在她脑内复现当年活埋现场的惨呼。
"不是普通青铜。"陈怀瑾用镊子夹起放大镜,"X射线显示笔杆内有二十八层嵌套结构,每层都刻着不同朝代的《往生咒》。"
阿明在旁突然抽搐,画笔自动蘸着他指尖血在鉴定书上勾画。完成的《百怨图》里,每个金丝雀纹身者都在重复死亡瞬间。当画到第七个时,秦烟雨夺门而出——她后颈的碎发下,隐约露出半只金丝雀翅膀。
深夜的荷塘边,阿明将画笔浸入池水。血墨晕染间,百年前的画家从涟漪走出,这次他的白袍洁净如新。"该教你真正的《渡魂绘》了。"画家握住少年颤抖的手,在月下绘出七重莲花。当最后一瓣成型时,警局证物室突然传来爆炸声——封存的青铜匣化作齑粉,七个失踪者的尸体竟在停尸间同时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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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茶渡的寅时茶客突然暴增。失忆军官的茶杯里浮出带弹孔的头骨;戏法师的傀儡婴孩开始用死者声线啼哭;古董商带来的瓷片在茶案上拼出凶案现场。
林妙的新玉镯裂开第一道纹时,尖尖跃上房梁炸毛低吼。铜镜表面渗出黑血,映出陈怀瑾正在追捕秦烟雨的场景——女法医的解剖刀插在警车轮胎上,白大褂后背裂开,完整的金丝雀纹身正在羽化。
"时辰到了。"林妙弹碎茶盏,瓷片悬浮成阵。阿明被传送到现代画廊废墟,手中的画笔与《墨荷图》产生共鸣。当他把画笔按向画中莲心时,民国/现实/现代三个时空的荷塘同时绽放血莲,所有金丝雀纹身者都在惨叫中化作墨汁。
陈怀瑾的怀表在此时停转,表盘浮现出林妙的脸。"因果清算完毕。"她出现在警探身后,指尖拂过停止的指针,"但新的轮回又要开始了。"废墟角落里,半张未被烧毁的《墨荷图》残片上,新生的小雀正破壳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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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中的灵茶渡挂着歇业木牌。阿明在整理画箱时发现多了卷空白画轴,陈怀瑾来送还青铜画笔时,警服己换成便装。"我要去南洋查个新案子。"他留下支金丝雀尾羽,"跟这茶馆的孽缘,怕是断不干净。"
林妙在二楼擦拭新收的羊脂玉镯,翡翠色里凝着缕血丝。尖尖突然跃上窗台,金瞳倒映着跨海轮渡上的某个乘客——那人正抚摸着手腕上新刺的墨荷纹身,身旁皮箱里传出熟悉的腐木气息。
铜镜在此时发出蜂鸣,映出现代艺术展的盛况。当红画家正在讲解获奖作品《轮回》,画中荷塘里沉浮着上百只金丝雀。展厅角落,穿西装的收藏家露出微笑,他新拍得的青铜笔搁在暗格里,正渗出缕缕黑雾。
"该换新茶单了。"林妙弹指熄灭犀角香,翡翠镯子映着朝阳泛起第一道红晕。阿明在楼下打开画轴,空白处突然浮现出尖尖的爪印,延伸成通往新故事的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