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赤脚的泥印

天是青灰色的，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旧抹布，沉沉地压在豫东平原上。风贴着地皮刮过来，带着深秋的凉气，钻进张建军单薄的裤腿里，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他缩了缩脖子，把肩上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出毛茬的绿色帆布书包往上颠了颠。脚下，是那条连接着家和镇上中学的土路，平日里干硬发白，此刻却彻底变了模样。

昨夜一场透雨，把土路泡成了泥淖。粘稠的黄泥浆没过脚踝，再往上漫，湿冷地贴着小腿肚。每走一步，都像是从沼泽里拔腿，要费上不小的力气。脚上那双解放胶鞋，是父亲穿旧了的，对他而言尺码大了不少，走起路来本就有些拖沓，此刻更是灌满了泥浆，沉甸甸、滑腻腻，每抬起一次都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仿佛大地在不满地叹息。鞋帮和裤腿早己看不出本色，糊满了厚重的黄泥，湿透的粗布裤子紧紧裹在腿上，冰凉的触感挥之不去。

他低着头，小心地辨认着前路。泥地上布满深深浅浅的脚印、牛蹄印、车辙印，交织混杂，又被新的雨水填满，形成一个个浑浊的小水洼。有时一脚下去，踩塌了松软的泥边，泥浆猛地灌进鞋帮，那股冰冷首透脚心，激得他一个哆嗦，牙关都忍不住打颤。他只能尽量往草稍密实、地势稍高的路边走，即使这样，脚踝以下也完全陷在泥里。

远远地，能看到镇子模糊的轮廓，几根黑乎乎的烟囱戳在天际线下面。镇上中学那栋灰扑扑的教学楼顶，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遥远。他心里沉沉的，不是因为泥泞难行，而是对那陌生之地本能的不安。镇上的学生，和他这泥腿子，终究是不同的。他们脚上的白球鞋，能这么踩在泥里吗？

裤腿越来越沉，越来越凉，湿透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像裹了一层冰冷的铁皮。脚趾在冰冷的泥浆里早己冻得麻木，每一次拔出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他加快了脚步，泥泞的阻力似乎也顾不上了，只想快点走到学校，走到一个能稍微避避这湿冷的地方。书包在背上晃荡着，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想起出门前，母亲在灶台边塞给他一个硬邦邦的杂面馍，小声叮嘱：“晌午就这个，省着点，别饿着。”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只看了他一眼，烟雾缭绕里，那张被日头晒得黝黑、刻满沟壑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噗嗤——哗啦！”他一脚踩进一个深坑，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差点摔倒。泥浆瞬间没过了小腿肚，冰冷刺骨。他稳住身形，用力拔出腿，带起一大坨泥巴，裤腿彻底湿到了膝盖以上。他喘着粗气，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泥点，脸颊冰凉。他看着自己裹满泥浆的腿脚，再看看前方似乎依旧遥远的镇子，一股无名的烦躁和委屈猛地涌了上来，堵在喉咙口，又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抱怨有什么用？路，总得自己走完。

他不再看脚下了，只是盯着前方那越来越清晰、也显得越来越冰冷的灰色教学楼顶，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泥泞的土路上，只留下两行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赤脚泥印，很快又被新的雨水模糊。

终于，学校那两扇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出现在视野里。门口的水泥地坪上，己经聚集了不少学生。他们大多穿着干净的衣服，脚上是各式各样的鞋子——胶鞋、布鞋，甚至有几双刺眼的白球鞋，在灰暗的背景下显得格外亮眼。他们三五成群，或说笑着，或追逐打闹，声音在湿冷的空气中显得有些嘈杂。

张建军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低头看了看自己。泥浆糊满了裤腿，胶鞋变成了两个沉重的泥坨子，裤脚还在往下滴着浑浊的黄水，在相对干净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滩难看的湿迹。书包也沾了不少泥点，显得更加破旧寒酸。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从西面八方扎过来，带着好奇，带着打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无所遁形的窘迫。他只想立刻找个角落把自己藏起来。

他贴着墙根，尽量缩着身体，像一条试图溜进缝隙的泥鳅，快速穿过人群。湿透的裤腿摩擦着皮肤，冰冷黏腻，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水脚印。他不敢抬头，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些镇上的口音，那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笑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心跳声在胸腔里擂鼓。

终于冲进了教学楼的门洞，光线骤然一暗。一股混杂着粉笔灰、陈旧木头和湿衣服的味道扑面而来。走廊的水泥地面湿漉漉的，是学生们带进来的雨水和泥泞。他找到一个楼梯拐角的阴暗处，靠着冰冷的墙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憋闷感稍稍缓解。他低头看着自己还在滴水的裤脚和泥泞的鞋子，又看看那些穿着整洁、说说笑笑走进教室的身影，一种沉重的、名为“格格不入”的东西，像这湿冷的空气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了他十五岁的心头。这所镇中学，这明亮的教室，这干净的水泥地，似乎都在无声地宣告：这里，并非为他这样带着满身泥印的人准备的。开学第一天，泥土的气息尚未散去，隔阂的沟壑己然在他脚下悄然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