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强五金厂”的机器轰鸣，终究没能压垮张建军年轻的身体，却在他干满第三个月、眼巴巴等着中介承诺退还三百块押金时，给了他沉重一击。工头叼着烟，轻飘飘一句：“厂里效益不好，押金暂时不退，再等等。” 就把他打发了。去找“顺发劳务”，那间脏兮兮的中介所早己人去楼空，只留下一个“旺铺招租”的纸条在风中飘摇。王有财的电话也变成了空号。
三百块押金和身份证，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个响动都没听见，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愤怒、屈辱、被骗的懊悔，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他攥着刚到手、薄得可怜的几张钞票（扣除所谓“管理费”、“工具磨损费”后所剩无几），看着工头那张油滑冷漠的脸，第一次对这个充斥着谎言和压榨的地方感到了彻骨的冰冷。
他辞了工。带着仅剩的一点钱和满心伤痕，离开了那个充满机油味和欺骗的铁皮棚子。在城中村更深处、更廉价的出租屋租下了一个床位，开始了艰难的求职之路。他不能再回工厂，至少不能是这种黑厂。他需要一份……也许体面点，能学到东西，或者……至少不用把命拴在机器上的工作？
几天后，他在一个电线杆上看到一张手写的招聘启事：**“高薪诚聘销售精英！底薪+高提成！月入过万不是梦！有无经验均可！带薪培训！地址：宏发大厦B座508，天马商贸。”**
“销售精英”、“月入过万”、“带薪培训”……这些字眼像磁石一样吸引着走投无路的张建军。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机会？不用在油污里打滚，不用在噪音中煎熬？
宏发大厦在相对繁华的街区，虽然外墙也有些陈旧，但比起力强五金厂的铁皮棚子，己是天壤之别。B座508，“天马商贸”的玻璃门擦得还算干净。推门进去，是一个不大的办公室，几张办公桌，墙上贴着几张激励人心的标语海报：“奋斗改变命运！”、“没有卖不出去的产品，只有卖不出去产品的人！”
一个穿着廉价西装、头发抹得锃亮、自称刘经理的中年男人接待了他。刘经理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描绘着公司的“宏伟蓝图”和销售岗位的“钱景”：“我们代理的是高科技产品！纳米能量杯！磁疗保健袜！效果神奇！市场广阔！只要你有心，肯干，嘴皮子利索点，一个月挣个西五千跟玩儿似的！底薪八百！提成上不封顶！”
张建军被这巨大的数字和“高科技”、“磁疗”这些听不懂但感觉很厉害的词砸得晕晕乎乎。八百底薪！比他在五金厂累死累活还高！还有提成！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在一份简单的“入职协议”上签了字。协议上除了他的名字和日期，其他条款都模糊不清。
所谓的“带薪培训”，就是刘经理用了半天时间，塞给他一本薄薄的、印刷粗糙的“话术手册”，上面写满了如何吹嘘产品功效、如何应对顾客质疑的套路话。产品是几套印着英文和看不懂图案的玻璃杯，还有几盒包装花哨、号称含有“磁石”和“纳米纤维”的袜子。
“实战就是最好的培训！”刘经理拍着他的肩膀，“今天下午就去扫楼！就从旁边的写字楼开始！记住，脸皮要厚！心要诚！嘴要甜！见人就推销！”
下午，张建军抱着几套沉重的被子和袜子，站在一栋看起来还算光鲜的写字楼大堂里。他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那件洗得发白的夹克，努力挺首腰板，手心却全是汗。他看着衣着光鲜的白领们步履匆匆地进出电梯，或低声交谈，或拿着手机讲个不停，每个人都带着一种他无法企及的自信和忙碌感。他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别人领地的异类，格格不入。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向一个正在等电梯、穿着职业套裙的年轻女人。
“您……您好！”他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浓重的乡音。
女人诧异地转过头。
“请问……需要高科技……纳米能量杯吗？养生……保健的……”他笨拙地按照“话术手册”上的词开始背，眼神躲闪，不敢看对方的眼睛，“还有磁疗保健袜……能促进血液循环……”
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想从袋子里掏出产品展示。
女人皱起眉头，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戒备，像看到一只令人厌烦的苍蝇。她没等张建军说完，就冷冷地甩下一句：“不需要！”然后迅速转过身，留给张建军一个冰冷的背影。
张建军僵在原地，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被当众扇了一巴掌。第一次推销，话还没说完，就遭到了如此干脆的拒绝。他感到一种巨大的难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他不能放弃。他硬着头皮，又走向一个夹着公文包、正在打电话的中年男人。
“先生，打扰一下，我们公司……”
“走开走开！没看见我打电话呢？！”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语气粗暴，眼神里满是鄙夷。
一整个下午，张建军抱着沉重的样品，在这栋写字楼里，从一层“扫”到顶层。他遭遇了无数种拒绝：冷漠的摆手、不耐烦的呵斥、厌恶的白眼、像看骗子一样的审视目光……甚至被保安驱赶了两次。他的推销词说得结结巴巴，漏洞百出，连他自己都觉得那些“纳米”、“磁疗”的功效荒谬可笑。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脸上火辣辣的，那是羞耻和屈辱的灼烧。每一次开口，都像把自己剥光了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承受着无声的嘲笑和鄙夷。
傍晚，他抱着原封未动的杯子和袜子，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狼狈地回到“天马商贸”。办公室里，刘经理正唾沫横飞地训斥另一个同样垂头丧气回来的推销员：“废物！连个东西都卖不出去！要你们有什么用？明天再不开张，底薪都别想要！”
看到张建军空手而归，刘经理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你呢？一套没卖出去？连双袜子都没卖出去？”
张建军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细如蚊蚋：“……没……”
“哼！”刘经理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张建军，“我就知道！笨嘴拙舌！连话都说不利索！还想干销售？趁早滚蛋！明天不用来了！浪费老子时间！”
冰冷的话语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张建军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彻底熄灭了。他默默地放下那堆沉重的、无人问津的“高科技”产品，转身走出了那间贴着“奋斗改变命运”标语的办公室。玻璃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刘经理的咆哮。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笨拙和无能。那些投向他的白眼和鄙夷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深深扎进了他脆弱的自尊里。销售精英的幻梦，在现实的冰冷墙壁上撞得粉碎，只留下满身的狼狈和更深一层的自我怀疑。他抱着空空如也的双手，像抱着自己破碎的尊严，茫然地走进了华灯初上的陌生街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