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天己热得发了狂。太阳像个巨大的白炽灯,高悬在无云的、瓦蓝瓦蓝的天幕上,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空气仿佛凝固了,一丝风也没有,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知了在考场外的杨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单调而聒噪,更添了几分焦躁。
镇中学的几间大教室,门窗紧闭,成了临时的中考考场。日光灯管发出惨白的光线,照着下面一排排紧张肃穆的考生。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纸张的油墨味,还有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张建军坐在靠窗的位置。窗户紧闭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刺眼的光线和恼人的蝉鸣,也隔绝了空气的流通。小小的教室里挤满了人,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汗水像无数条小虫,争先恐后地从他的额角、鬓角、后背钻出来,沿着皮肤蜿蜒爬行,浸透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又闷又痒。
他手里紧紧攥着笔,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手心里全是汗,滑腻腻的,几乎握不住笔杆。他盯着摊在桌上的语文试卷,目光却有些茫然。作文题目是《路》。路……他脑子里瞬间闪过那条泥泞的上学路,闪过父亲在田垄上佝偻的背影,闪过镇上同学刺眼的白球鞋,闪过通向考场这条拥挤而闷热的路……千头万绪,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仿佛所有的词汇和情感,都被这闷热的空气蒸干了。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前面的基础题。字音字形?他努力回忆着,脑子却像一团浆糊。那些平时熟悉的字,此刻变得陌生起来。“炽热”的“炽”是翘舌还是平舌?“亘古”的“亘”读gèn还是gèng?汗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他抬手抹了一把,视线更加模糊。试卷上的字迹在汗水和模糊的视线中扭曲、跳跃。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沙漏里的沙子,无声却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监考老师穿着短袖衬衫,后背也湿了一大片,他背着手,在狭窄的过道里缓慢地踱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笃、笃”声,每一次都像踩在张建军紧绷的心弦上。
他翻到试卷后面。阅读理解是一篇关于沙漠植物的散文。那些优美的、描述植物在恶劣环境中顽强生存的词句,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天书。他读了一遍,不知所云。再读一遍,依旧抓不住主旨。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试卷上洇开一小团湿迹,模糊了字迹。他慌忙用手去擦,却把字迹抹得更花,试卷上留下一道难看的污痕。一股绝望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
他抬起头,茫然西顾。周围的同学都在埋头疾书,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连成一片,像一场无声的急雨。前排一个男生,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后背挺得笔首,正流畅地在作文纸上书写着,字迹工整漂亮。窗边的女生,扎着利落的马尾,微微蹙着眉,似乎在思考一道难题,但神情专注而自信。只有他,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泥塑,汗水淋漓,大脑一片空白。
监考老师踱步到他身边,停留了片刻。张建军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几乎空白的试卷上。他死死地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试卷里。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想起了猪圈旁昏暗灯光下的刻痕,想起了煤油灯下解不开的方程,想起了南坡花生地里烈日下的煎熬,想起了父亲沉默的叹息和母亲担忧的眼神……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似乎都在这一刻,在这闷热窒息、寂静无声的考场里,化作了徒劳的汗水,无声地流淌、蒸发,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重新低下头,目光呆滞地盯着试卷上那道被汗水浸花的阅读理解题。那些关于沙漠植物的文字,扭曲着,嘲笑着他的茫然和窘迫。笔尖悬在作文纸上,微微颤抖着,却落不下一个字。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汗水的滴答声中,无情地流逝。窗外,知了的嘶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像一曲刺耳的、为这场注定失败的战役奏响的哀歌。汗水流进嘴角,带着咸涩的滋味。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了生活最真实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