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县职业高级中学的机电技术应用班教室，更像一个巨大的、充满金属噪音和刺鼻气味的作坊。空气里永远漂浮着细小的黑色粉尘，那是电焊时飞溅的焊渣被气流卷起、又缓缓沉降的痕迹。墙壁被熏得乌黑，墙角堆满了各种沾满油污、形状怪异的钢铁边角料。窗户玻璃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垢，透进来的光线也显得浑浊暗淡。
张建军穿着学校统一发的、粗糙肥大的深蓝色帆布工装，坐在自己的工位上。面前是一台老旧的交流电焊机，笨重的铁壳上油漆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铁锈。焊钳连着粗黑的电缆，沉甸甸地压在手心里。焊帽的视窗玻璃被无数次的弧光灼烧，留下密密麻麻的麻点，看东西总有些模糊不清。
讲台上，教焊接技术的赵老师正唾沫横飞地讲着引弧、运条、收弧的要领。他西十多岁，嗓门洪亮，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一边讲一边挥舞着焊钳比划。
“……引弧要快！手腕要稳！眼睛盯住熔池！运条要均匀！看到熔池边缘发白发亮了没？那就是温度到了！药皮要自然剥落！别跟锄地似的瞎扒拉！”赵老师的声音在巨大的车间回响，却很快被此起彼伏的“滋啦——滋啦——”的焊接声淹没。
张建军按照要求，把两块巴掌大的、边缘布满锈迹和毛刺的铁板夹在笨重的台虎钳上。他戴上厚重的电焊手套，拿起焊帽扣在脸上，视线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视窗里那一片模糊的暗绿。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焊帽开关，眼前瞬间爆发出刺目耀眼的蓝白色弧光！
“滋啦——！”
强光伴随着巨大的噪音瞬间炸开！他下意识地眯眼，手一抖，焊条前端刚刚接触铁板产生的熔池瞬间偏离了焊缝，焊条头“啪”地一下粘在了冰冷的铁板上！
“笨蛋！引弧点不对！粘条了！”赵老师不知何时己经踱步到他身后，吼声像炸雷一样在耳边响起，盖过了噪音。张建军手忙脚乱地想把焊条拔下来，焊条却像生了根，死死粘在铁板上，焊机发出沉闷的过载嗡鸣。他用力一拽，“咔嚓”一声，焊条断了，只剩下一个烧红的小疙瘩焊死在铁板上，冒着一缕青烟。铁板表面留下一道丑陋的、焦黑的疤痕，周围溅满了凝固的黑色焊渣。
一股浓烈的、带着臭氧和金属烧灼的刺鼻气味首冲鼻腔。张建军摘下焊帽，眼前还残留着强烈的光斑，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沮丧地看着那块报废的铁板，手套上沾满了黑色的粉尘和油污。旁边工位的同学，虽然动作也生涩，但至少能拉出一条歪歪扭扭、勉强连续的焊缝。
“看见没？这就叫焊疤！废品！”赵老师指着那块铁板，毫不留情地训斥，“理论课咋听的？熔池温度都没起来你就敢乱动？手比脚还笨！这技术，出去别说是我教的！”他摇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转身去指导下一个学生。
张建军默默地拿起一把小铁锤，开始敲打焊件上凝固的焊渣和那个顽固的焊疤。“叮叮当当”的声音单调而刺耳。黑色的焊渣簌簌落下，像肮脏的雪片。他看着那块面目全非的铁板，再看看自己沾满油污和黑色粉尘的工装袖口，一股巨大的荒诞感涌上心头。
机电技术应用？听起来多么“技术”，多么“有前途”。可眼前呢？是呛人的烟尘，是震耳欲聋的噪音，是永远洗不净的油污，是手上磨出的水泡和老茧，还有老师毫不留情的训斥。他想象中穿着干净工装、操作精密仪器的场景从未出现。这弥漫着焊渣粉尘的车间，这震耳欲聋的噪音，这枯燥笨重的重复劳动，与村里那几亩需要汗水的土地，本质上又有多少区别？焊枪喷吐的灼热弧光，似乎并未照亮任何前途，反而让他看清了现实的粗粝和这条“技术”之路的灰暗底色。汗水顺着额角流下，在沾满黑色粉尘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泥沟。他抬起胳膊，用同样乌黑的工装袖子抹了一把，眼前的世界依旧一片灰蒙蒙的迷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