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尽，早春的风却己带上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凛冽。2003年的初春，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如同无声的寒流，悄然席卷了整个豫东平原，也渗透进了张庄这个偏僻的村庄和镇上的中学。
最初，只是些捕风捉影的传言。村里识字的人不多，消息主要靠口耳相传和那台时好时坏、沙沙作响的破旧半导体收音机。张建军放学回来，常听到村里人聚在墙根下晒太阳时，压低声音议论：
“……听说了没？南边大城市闹瘟疫了！邪乎得很！”
“啥瘟疫？能死人？”
“可不！说是叫啥‘非典型肺炎’！咳嗽，发烧，喘不上气，没几天人就没了！比鬼都厉害！”
“哎哟俺的娘！真的假的？可别传到咱这儿来！”
“谁知道呢！广播匣子里一天到晚说‘可防可控’，可又让戴口罩，勤洗手……这心里头，咋恁不踏实呢？”
镇中学的气氛也骤然紧张起来。原本就斑驳脱落的围墙上，一夜之间拉起了崭新的、闪着冷光的铁丝网。学校那两扇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大门，白天也紧紧关闭着，只留旁边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门口，多了两个戴着红袖章、表情严肃的值班老师，像两尊门神。所有进出的人，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必须接受盘问、登记，甚至测量体温——一支银色的、冰凉的水银温度计被不由分说地塞进腋下，那冰冷的触感让张建军每次进门都忍不住打个哆嗦。
教室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刺鼻得让人头晕。每天清晨，值日生都要用稀释的“84消毒液”反复擦拭课桌椅和地面，那股漂白粉混合着氯气的味道，霸道地盖过了书本的油墨味。讲台上的老师，讲课的间隙，总会不厌其烦地强调：“同学们，非常时期！一定要注意个人卫生！勤洗手！教室多通风！有发烧、咳嗽的，立刻报告！绝对不能隐瞒！”
恐慌像看不见的霉菌，在闭塞的信息环境中无声地滋长、蔓延。关于“非典”的可怕传言在校园的角落里悄悄流传：
“听说隔壁班李老师请假了？是不是……”
“嘘！别瞎说！听说是感冒！”
“我二姨在县城医院当护工，她说拉走好几个了！隔离病房都住满了！穿得跟太空人似的！”
“真的啊？那……那咱们会不会……”
张建军坐在角落里，听着这些压低声音的议论，看着窗外被铁丝网切割的天空，心里也像压了一块石头。他不懂什么叫“非典”，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空气的凝重和无处不在的紧张。每天进门时那冰凉的体温计，教室里刺鼻的消毒水味，老师们严肃紧绷的脸，还有同学们眼中掩饰不住的惊惶……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空气中漂浮着无形的、致命的毒虫。
家里的气氛同样压抑。母亲变得更加絮叨，每天他放学回来，都要被拽着用肥皂反复搓洗双手，一遍又一遍，首到皮肤发红发皱。父亲则沉默地抽着旱烟，眉头锁得更紧。家里的那台破收音机成了最关注的物件，父亲总是把音量调到最大，沙沙的电流声中，播音员字正腔圆却略显空洞的“疫情通报”和“防控措施”反复播放着。
“少去人多的地方！放学赶紧回家！”母亲一边用力搓洗着张建军的手，一边不停地叮嘱，眼神里充满了焦虑，“听说这病，染上就没治！可不敢大意！”
封闭的校园，隔绝了外界的春光，也隔绝了信息的流通。关于外面世界的消息，只剩下广播里官方模糊的通报和村里人越传越邪乎的谣言。张建军感觉自己像被关在一个巨大的、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笼子里。他对那个正在发生的、席卷全国的灾难所知甚少，只有一种深切的、源于未知的恐慌和窒息感。铁丝网外的天空依旧灰蓝，春风吹过光秃秃的杨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某种不祥的呜咽。非典的风声，像冰冷的蛇信，舔舐着这个闭塞小镇的每一个角落，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时代烙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