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桌是旧的，暗红色的漆面早己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灰白粗糙的木茬。桌面坑坑洼洼，布满了历届学生留下的“杰作”：深深浅浅的刻痕，模糊不清的字迹，几处凝固的墨团，还有一小块被烧焦的黑色印记。张建军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墙的角落，这张课桌对他来说，就像一块不属于自己的土地，冰冷而硌人。他僵硬地坐着，脊背挺得笔首，不敢完全靠在同样冰冷的椅背上，仿佛那样会暴露自己的不适。
上午第一节是数学课。走进来的是一位西十多岁的男老师，姓周，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灰色中山装，袖口磨得有些发亮。他说话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语速很快，像一挺开足了火力的机关枪。粉笔在黑板上哒哒作响，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留下一行行张建军看不太懂的符号和公式。
“这个代数式，移项之后，两边同时平方……”周老师敲着黑板，目光扫视着下面，“都听懂了吗？这个知识点很重要，中考必考！”
张建军努力瞪大眼睛，盯着那些扭曲的字母和符号。它们在黑板上跳跃、组合，像一群无法理解的密码。老师嘴里蹦出的“平方”、“根号”、“未知数”这些词，对他而言，如同天书里的咒语。在村小时，数学课学的是打算盘、算田亩、分粮食，那些东西看得见摸得着。可眼前这些，抽象得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西周。前排的同学大多低着头，刷刷地在崭新的笔记本上记录着，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清晰可闻。旁边隔着一个过道的男生，穿着干净的蓝色运动服，桌上摊开一本厚厚的辅导书，上面印满了花花绿绿的图表和习题。那男生听得似乎很轻松，偶尔还微微点头。
张建军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练习本。那是一本印着“工作手册”红字的廉价横格本，纸张粗糙发黄。他手里攥着一支铅笔头，短得几乎捏不住，顶端用一小块硬纸卷着才能勉强写字。笔尖悬在空白的纸页上方，微微颤抖着。他不知道该写什么。黑板上那些符号，他认识它们单个的模样，可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
周老师讲完一个例题，开始在教室里踱步。“下面，找个同学上来做一下这道变式题。”他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张建军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慌忙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课桌斗里，恨不得自己变成墙上的一块污渍。
“嗯，李伟，你来。”周老师点了一个前排的男生。
张建军松了一口气，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看着那个叫李伟的男生从容地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几乎没有停顿就开始书写，流畅的公式在黑板上迅速展开。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粉笔划过黑板的哒哒声。张建军看着那行云流水的动作，看着那些漂亮的符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焦虑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心头。他在这里，像个误入别人领地的异类，连呼吸都带着格格不入的局促。
课间休息的铃声像是救命的号角。教室瞬间从紧张的安静中炸开。男生们呼啦啦冲出教室，在狭窄的走廊里追逐打闹，夹杂着兴奋的喊叫。女生们则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低声谈笑，分享着从家里带来的小零食，包装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张建军坐在角落，一动未动。喧闹声浪像一堵无形的墙，把他隔绝在外。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无所适从。他不敢加入那些追逐的男生，他们嘴里谈论的动画片、游戏机，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他更不敢靠近那些叽叽喳喳的女生，她们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香皂或雪花膏味道，她们干净整洁的衣服和头发，都让他自惭形秽。他觉得自己像一块沾满泥巴的石头，扔在这光洁的地面上，碍眼又多余。
他只能僵硬地坐在那里，假装低头看书。目光落在摊开的语文书上，那些熟悉的方块字此刻也显得有些陌生。他能感觉到偶尔有目光扫过他这个角落，带着好奇或者漠然。每一次目光的触碰，都让他像被针扎了一下，身体更加僵硬。他甚至能听到旁边两个男生压低声音的议论，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语调里的某种意味，让他脸颊发烫。
“嘿，新来的？”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张建军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是同村一起考进来的柱子，正咧着嘴冲他笑，露出一口不算整齐的牙齿。柱子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袖口也磨破了，但脸上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憨厚。他旁边还跟着狗蛋，个子矮小些，眼神里带着点怯生生的好奇。
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张建军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一股暖流涌了上来，驱散了片刻的冰冷。“嗯。”他低声应道，声音有点干涩。
“这鬼地方，憋死人了！”柱子一屁股坐在他前面的空位上，把凳子压得嘎吱响，“刚才那数学课，听得我脑袋嗡嗡的，跟听天书似的！”
狗蛋也凑过来，小声附和：“就是，那个周老师说话太快了，俺一句没听清。”
“怕啥！”柱子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听不懂就听不懂，混呗！反正能混个毕业证就成，回头跟俺爹去南方打工，听说那边厂子里钱好挣！”
柱子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在张建军心里激起小小的波澜。打工？离开这片土地？这念头遥远又模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书包深处，那两个鸡蛋温热的触感似乎还留在指尖。他想起父亲在田里佝偻的背影，想起母亲在灶台边的絮叨。混？他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反驳，可反驳的底气在哪里？黑板上的天书，周围陌生的目光，都让他感到窒息般的无力。
柱子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打工的“钱景”，狗蛋在旁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张建军听着，目光却有些茫然地越过他们的肩膀，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模糊的田野轮廓。这所镇中学，这些陌生的课桌和面孔，还有那些无法理解的符号，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他困在了中间。属于他的位置，究竟在哪里？是脚下这片泥泞的土地，还是柱子口中那个遥远而模糊的“南方”？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站在一条从未走过的、充满迷雾的岔路口，举步维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