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早晚的风带上了明显的凉意。镇中学门口那条通往张庄的土路，在黄昏时分显得格外寂寥。路两旁高大的杨树叶子开始变黄，风一吹，便打着旋儿飘落下来，铺在干燥的路面上。远处的田野空旷而萧瑟，收割后的土地着，残留的秸秆在暮色中像一个个模糊的黑点。
张建军背着那个破旧的绿色帆布书包，低着头，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书包里装着几张刚发下来的作业本，上面照例是醒目的红叉和老师潦草的批语。下午的英语课听得他云里雾里，那些蝌蚪一样的字母和老师怪异的发音，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他心情低落，脚步也格外沉重，鞋底摩擦着干燥的黄土路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刚走出镇子边缘，拐过一个堆满秫秸垛的弯道，前面路边歪斜地立着几棵老槐树。树下，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影，挡住了并不宽敞的土路。晚风吹来一阵嬉笑和粗鲁的咒骂声，还夹杂着劣质香烟呛人的味道。
张建军心里一紧，脚步下意识地慢了下来。他认出其中一个人影——是镇上有名的混混，外号叫“赖三”。赖三比他们大几岁，早就辍学了，整天在镇上和附近几个村子游荡，偷鸡摸狗、打架斗殴，名声极臭。他留着长头发，穿着一条紧绷绷的喇叭裤，嘴里斜叼着烟卷，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身边还跟着两个流里流气的青年，一看就不是善茬。
张建军想低头绕过去，假装没看见。但赖三那伙人显然也看见了他。其中一个染着黄毛的小青年怪叫一声：“哟！这不是张庄那个‘好学生’嘛！”声音里充满了戏谑和不怀好意。
赖三吐掉嘴里的烟蒂，用脚碾了碾，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正好挡在张建军面前。一股浓烈的烟臭味和汗馊味扑面而来。
“小子，走这么快干啥？”赖三斜睨着他，嘴角挂着一丝痞笑，“看见哥几个，招呼也不打一个？懂不懂规矩？”
张建军的心怦怦首跳，手心瞬间冒出了冷汗。他低着头，声音细如蚊蚋：“……三哥。”
“大点声！没吃饭啊？”旁边那个黄毛不耐烦地推了他肩膀一把。力道不大，却带着十足的侮辱性。
张建军被推得一个趔趄，书包带子滑下来一截。他慌忙站稳，脸涨得通红，屈辱感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脸颊。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不敢抬头看他们。
“听说你小子，”赖三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烟臭味喷在他脸上，“家里给你交了不少‘学费’？啧啧，念书多金贵啊！不像哥几个，穷得叮当响，饭都快吃不上了。”他伸出手，用肮脏的手指戳了戳张建军胸前的书包，“怎么样，‘好学生’，借几个钱给哥几个花花？买包烟抽抽？”
张建军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恐和愤怒。他书包里哪有钱？只有母亲塞给他的一个硬邦邦的杂面馍！他下意识地护紧了书包：“我……我没钱！”
“没钱？”赖三脸色一沉，刚才那点假笑瞬间消失，眼神变得凶狠起来，“哄鬼呢？穿这么破，书包里还藏着宝不成？搜搜看！”说着，他身后的黄毛和另一个瘦高个就嬉笑着围了上来，伸手就要拽他的书包。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张建军的喉咙。他死死抱住书包，像抱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身体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发抖。“我真没钱！你们放开！”他挣扎着，声音带着哭腔。
“妈的！给脸不要脸！”赖三骂了一句，一巴掌狠狠扇在张建军的后脑勺上！
“啪！”一声脆响。
张建军眼前一黑，脑袋嗡嗡作响，一阵剧痛传来。他被打得往前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倒。书包被黄毛趁机一把扯了过去！
“哈哈！让老子看看有啥好东西！”黄毛兴奋地拉开书包拉链，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几本卷了角的破课本、一个印着“工作手册”的廉价练习本、半截铅笔头，还有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硬邦邦的杂面馍，全都散落在干燥的黄土路上，瞬间沾满了灰尘。
“妈的！真他妈晦气！”赖三看着地上那堆破烂，尤其是那个干硬的杂面馍，嫌恶地啐了一口，“穷鬼！念个屁的书！浪费粮食！”他抬脚，狠狠地踩在那个杂面馍上，用力碾了几下。干硬的馍馍发出碎裂的声响，沾满了肮脏的鞋印。
黄毛和瘦高个也哄笑起来，对着地上的书本和馍馍指指点点。
张建军呆呆地看着地上被踩碎的馍馍，那是他明天的午饭。他看着散落一地、沾满灰尘的课本，那是他通往那个模糊未来的唯一凭仗。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后脑勺被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被他死死憋住，不肯在这帮人渣面前掉下来。
赖三走到他面前，用一根手指用力戳着他的胸口，眼神阴鸷：“小子，今天算你走运！记住，以后见着哥几个，兜里有多少掏多少！听见没？不然……”他凑近张建军的耳朵，压低声音，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威胁，“不然，我让你在镇中学待不下去！放学路上，小心点！滚吧！”
说完，赖三带着他那两个跟班，嘻嘻哈哈、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土路尽头。
张建军像一尊泥塑，僵在原地。晚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扑打在他身上。后脑勺的疼痛一阵阵传来，提醒着刚才的屈辱。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去捡拾地上散落的书本。手指触碰到那本沾满灰尘的物理课本，又碰到那个被踩得稀碎、沾满鞋印和泥土的杂面馍。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馍馍的碎片，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碎渣刺痛了他的掌心。
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黄土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屈辱而剧烈地颤抖着。在这条空旷无人的土路上，在这深秋的暮色里，他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儿，独自舔舐着伤口。那帮混混嚣张的笑骂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赖三那根戳在胸口的手指，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他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软弱本身就是一种罪过。书本上的知识，解不开眼前的暴戾；田垄里的汗水，浇不灭人心的恶念。他默默地把书本一本本捡起来，拍掉上面的灰尘，把那个破碎的馍馍小心地包回旧报纸里，塞进书包。然后，他背起书包，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朝着那个在暮色中亮起微弱灯光的村庄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屈辱的荆棘之上。他知道，有些伤痕，看不见，却深埋心底，永远无法愈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