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书页的翻动、粉笔灰的飘落和田间地头的劳碌中，缓慢而滞重地向前挪移。初三的课业像不断收紧的绳索，勒得人喘不过气。张建军挣扎其中，疲惫像一层洗不掉的油垢，浸透了他的骨头缝。物理课上那根粉笔头带来的刺痛和屈辱，并未随着时间消退，反而沉淀成一种更深的自卑和疏离，让他在这间教室里愈发沉默，像角落里一道凝固的影子。
这天下午放学铃声响起，教室里瞬间像炸了锅的蜂巢。压抑了一天的少年们迫不及待地收拾书包，呼朋引伴，吵吵嚷嚷地涌向门口，汇入放学的人流。张建军磨蹭着，等大部分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收拾好那个破旧的帆布书包，最后一个走出教室。
夕阳的金辉给校园镀上了一层暖色调。操场上人声鼎沸。校篮球队正在训练，篮球撞击水泥地面的“砰砰”声、奔跑的脚步声、呼喊声响成一片，充满了青春的躁动。张建军低着头，贴着墙根，像往常一样，想尽快穿过这片不属于他的喧闹。
“好球！”
“传这边！快！”
一阵兴奋的叫喊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就在篮球场边，几个穿着崭新运动服的男生围在一起。他们显然是镇上某个单位或者家境较好的孩子，衣服干净挺括，头发也梳得整齐。其中一个男生正兴奋地比划着刚才的传球动作，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他脚上穿着一双鞋——一双崭新的、雪白雪白的回力牌篮球鞋！
那白色是如此纯粹，在夕阳下白得耀眼，白得刺目。鞋帮是挺拔的帆布，鞋底是干净的橡胶，鞋面上那个醒目的红色箭头标志，像一道灼热的烙印，瞬间刺痛了张建军的眼睛。那男生似乎很珍惜这双鞋，说话时还下意识地跺了跺脚，仿佛在炫耀那份轻盈和舒适。
张建军像被施了定身法，脚步钉在了原地。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脚上依旧是那双父亲穿旧了、又传给他的解放胶鞋。鞋面是洗不掉的灰黄色，布满了各种划痕和污渍，鞋头甚至被脚趾顶得微微变形，边缘的橡胶也磨得起了毛边。鞋帮和鞋底连接的地方，用粗麻线歪歪扭扭地缝补过，是母亲在油灯下眯着眼睛穿针引线的痕迹。鞋底沾满了从田埂带回来的干涸泥巴，灰扑扑的一片。
一股强烈的局促感猛地攫住了他。他感觉自己的脚像是刚从泥塘里出，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那双刺眼的白球鞋面前。那鲜明的对比，如同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横亘在他和那些镇上男生之间。他下意识地想缩回脚，想藏到墙角的阴影里去。他甚至能想象到，如果自己穿着这双沾满泥巴的破胶鞋走过去，那些男生投来的目光——那种混合着惊讶、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的目光。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带着一种难言的酸涩和窘迫。那白球鞋所代表的，不仅仅是舒适和美观，更是一种他无法企及的生活状态——干净、体面、无忧无虑，可以肆意在球场上奔跑跳跃，不用担心弄脏衣服鞋子，不用操心家里的农活和明天的口粮。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光亮，而他，只是被这光亮照见的、沾满泥土的影子。
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不再看球场的方向。他加快脚步，低着头，专挑人少的、靠近墙根的小路走。那双白球鞋的影子却像鬼魅一样追着他，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想起自己只有一双鞋，春夏秋冬都得穿着它，下地干活、上学走路，泥里水里趟。夏天闷得脚臭，冬天冻得脚趾发麻。他也渴望有一双新鞋，哪怕不是白的，只是一双没有补丁、合脚的胶鞋也好。可这话，他从未向父母提起过。他知道家里的窘迫，知道每一分钱都要算计着花在刀刃上，比如他的学费，比如买化肥的钱。
走出校门，踏上那条熟悉的、通往村子的土路。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低头看着自己移动的脚，那双破旧的、沾满泥巴的解放鞋，在尘土里拖沓前行。每一次抬脚落下，都显得格外沉重。路两旁的杨树叶子在晚风中哗哗作响，像是在窃窃私语。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渺小。他和那个有着白球鞋的世界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道校门，一条土路，更是一道由泥土、汗水、贫穷和无法言说的自卑共同构筑的巨大壁垒。这壁垒如此坚固，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艰难。脚下的路似乎更加漫长，每一步，都踩在现实的粗粝和梦想的虚妄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