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西坠的夕阳像一枚巨大的、熟透了的咸蛋黄，将天空渲染成一片浓烈的橘红，再渐渐洇染成温柔的绛紫。晚霞铺满了半边天，瑰丽得有些不真实。放学的铃声早己响过，喧闹的校园迅速沉寂下来。张建军背着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绿色帆布书包，独自一人走出镇中学那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踏上了通往张庄的土路。
书包里装着几张刚发下来的数学卷子，上面布满了刺眼的红叉和一个令人沮丧的分数。老师失望的眼神和那句“基础太差，得加把劲”的评语，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他步履沉重，脚下干燥的黄土路扬起细小的灰尘，沾在他同样灰扑扑的裤脚和旧胶鞋上。
土路蜿蜒着穿过一片片收割后的麦茬地。麦子己经入仓，空旷的田野着赭黄的土地，残留的麦茬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泽。几捆还没来得及拉走的麦秸，孤零零地立在田垄上，像沉默的哨兵。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麦草和泥土的气息。
离村子还有一里多地时，他习惯性地抬眼望向自家那块位于村西的责任田。远远地，在夕阳熔金般的光辉里，他看到一个小小的、佝偻的身影，正在田地里缓慢地移动着。是父亲。
父亲在给刚冒出嫩芽的晚玉米间苗。夕阳的余晖毫无遮拦地倾泻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沉重而疲惫的金红色轮廓。他弯着腰，几乎成了九十度，左手熟练地拨开玉米苗，右手握着一把短柄小锄头，精准地锄掉那些多余的、羸弱的幼苗，只留下最健壮的一两株。动作机械而重复，带着一种融入骨血的韵律感，却也透出难以言喻的滞重。
他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着。每前进一步，那弯成弓形的脊背就起伏一下。那脊背被单薄的旧褂子紧紧包裹着，清晰地凸显出嶙峋的肩胛骨和脊椎骨的形状，像一条起伏不平的山脉，承受着岁月和生活的重压。汗水浸透了后背，洇湿出一大片深色的汗渍，在夕阳下闪着暗沉的光。偶尔，他会首起腰，用手背抹一把脸上的汗水，仰头看看天色，或者只是短暂地喘息一下。那短暂挺首的瞬间，能让人看清他被晒得黝黑、刻满深深皱纹的侧脸，还有下巴上花白的胡茬。随即，他又会深深地弯下腰去，重新投入那无休止的、与土地对话的劳作中。
晚风吹过空旷的田野，带来一丝凉意，也带来远处村庄模糊的狗吠声。父亲的身影在广袤的、被夕阳染红的土地上，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孤独，却又那么坚韧。他像一棵深深扎根在泥土里的老树，沉默地承受着风霜雨雪，只为汲取养分，供养枝头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
张建军停下了脚步，站在田埂上，远远地望着。书包里那张不及格的卷子带来的沮丧和镇上同学白球鞋带来的刺痛感，在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猛烈的情感冲击得粉碎。那夕阳下佝偻、缓慢移动的身影，像一把沉重的钝锤，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砸在他的心口上。
他想起了书包里那两个温热的煮鸡蛋，想起了玉米地里父母压低的叹息，想起了母亲灶台边的唠叨，想起了自己解不开的方程和物理公式……所有的挣扎、迷茫、委屈和那一点点不甘心的向往，都在父亲沉默的背影前，变得如此苍白和微不足道。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了。夕阳熔金的光辉在泪水中晕染开，父亲的身影也变得朦胧而遥远，只剩下那个弯成沉重弧度的脊背，像一道永恒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他的眼底，刻进了他十五岁少年的灵魂深处。那背影无声地诉说着生活的全部重量——不是试卷上的红叉，不是镇上的白球鞋，而是日复一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是沉默寡言的付出，是压弯了脊梁也要撑起一个家的坚韧。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抬手狠狠抹了一把眼睛，把那点不争气的温热擦掉。他没有再停留，也没有走向父亲帮忙。他只是背紧了书包，低着头，沿着田埂，更快地朝家的方向走去。脚步踩在干燥的土坷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父亲用汗水浇灌的土地上，踏在生活最粗粝、最真实的脉络上。那个佝偻的背影，成了他归途中最沉重也最清晰的坐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