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马商贸”那个充满嘲讽的玻璃门里狼狈逃离后，生存的压力像冰冷的铁钳，再次紧紧扼住了张建军的喉咙。销售梦碎，身份证丢失，兜里仅剩的钱连支撑下个月的床位租金都岌岌可危。他像一只被丢回水里的鱼，不得不再次沉入那片他试图逃离的、充斥着油污和噪音的工业区泥潭。
这一次，他不敢再相信任何中介，只能自己沿着工业区那些贴满招工启事的电线杆和破墙，一家家工厂去问。要求放到了最低：包吃住，给钱就行。
最终，他在一个更偏僻的角落，找到了一家名为“永盛”的塑胶制品厂。厂区依旧破旧，几排低矮的铁皮棚子，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甜腻中带着刺鼻的塑胶加热后的味道。招工的是一个满脸不耐烦的车间主任，简单问了问情况，看了看他粗糙的双手（那是五金厂冲压留下的印记），便挥挥手：“行，明天来上工吧！注塑车间！计件！包住不包吃！工资月底结！”
所谓的宿舍，是比“力强五金厂”更糟糕的地方——就在厂区角落用铁皮临时搭建的大通铺！几十张上下铺挤在一个巨大的、没有隔断的棚子里，气味和噪音比八人间有过之而无不及。张建军麻木地领了工牌（一张印着模糊照片和名字的硬纸卡）和一套散发着霉味的旧工装，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空铺位。
第二天，他被带到了注塑车间。巨大的噪音瞬间包裹了他！几十台不同型号的注塑机如同躁动的怪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合模撞击声、液压系统的嘶鸣声和冷却风扇的咆哮！空气灼热，弥漫着浓重的塑胶粒子加热后产生的、甜腻而刺鼻的化学气味，几乎让人窒息。
他的工作很简单：守着一台半自动的老旧注塑机。机器循环往复：巨大的模具轰然合拢，滚烫的塑胶熔液被高压注射进去，短暂冷却后，模具打开，里面是刚刚成型的塑料衣架。他的任务，就是用最快的速度，把那些还带着高温余热、边缘甚至有些烫手的塑料衣架从模具里取出来，扔进旁边的大塑料筐里。然后，清理模具上残留的塑料飞边（那些被挤出的、像面条一样细长的废料），再迅速关上安全门，等待下一个循环开始。
动作必须快！机器不会等人。稍微慢一点，流水线就会堵塞，工头凶狠的骂声立刻就会劈头盖脸砸过来。
他戴上工厂发的、薄薄的劳保线手套。第一次伸手去取那些刚出模的衣架时，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衣架本身温度很高，边缘更是锋利烫手！薄薄的手套几乎起不到什么隔热作用。指尖触碰到滚烫的塑料，一股钻心的灼痛感瞬间传来！他猛地缩回手，衣架“哐当”一声掉在模具上。
“妈的！新来的！手残啊？！快点！”工头的吼声在噪音中依旧清晰刺耳。
张建军咬咬牙，忍着痛，再次伸手，用最快的速度抓起几个衣架，扔进筐里。每一次触碰，指尖都传来火烧火燎的痛感。接着，他要用一把小刮刀，快速刮掉模具分型线上那些细长的、还带着热度的塑料飞边。飞边很烫，刮刀也不趁手，稍不注意就会刮到手。
重复。不断地重复。弯腰、伸手、抓取滚烫的衣架、用力扔进筐、弯腰、刮飞边、关安全门、等待下一次合模……动作简单到近乎机械，却需要在巨大的噪音和灼热的环境下，保持高度的专注和极快的速度。
汗水像开了闸的洪水，疯狂地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厚重的工装早己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闷热难当。塑胶加热后的刺鼻气味无孔不入，熏得他头晕眼花，喉咙发干发痒。巨大的噪音持续不断地冲击着耳膜，让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时间一点点过去。手指上的灼痛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清晰。薄薄的手套早己被汗水浸透，又被高温烤得发硬，摩擦着皮肤。他感觉指尖火辣辣地疼。趁着一次短暂的停歇，他偷偷摘下手套看了一眼。
几个透明的水泡，赫然出现在右手食指、中指和拇指的指尖！大的有黄豆粒大小，鼓鼓囊囊，里面充满了淡黄色的组织液。小的像小米粒，密密麻麻。水泡周围的皮肤红肿发亮，一碰就钻心地疼。
他默默地把手套戴回去。疼痛更加剧烈了。每一次伸手抓取滚烫的衣架，每一次用力刮飞边，水泡都被无情地挤压、摩擦，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汗水浸入，更是雪上加霜。他只能咬紧牙关，动作因为疼痛而变得有些僵硬变形。
工头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车间，看到谁的动作稍慢，立刻就是一顿咆哮。张建军不敢停，只能强忍着指尖钻心的疼痛，继续那套麻木的流程：弯腰、伸手、抓取、扔出、刮飞边、关门……汗水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他胡乱用胳膊蹭一下。指尖的水泡在每一次触碰滚烫塑料和用力摩擦中，仿佛都在无声地尖叫。
他低头看着塑料筐里越堆越高的、廉价的、一模一样的塑料衣架。这些衣架将被运往全国各地的批发市场和地摊。而他指尖的水泡，是这些衣架诞生的代价，是他在这台冰冷机器前挣扎的证明。疼痛如此真实，如此具体，烙印在指尖，也烙印在心上。这水泡，成了他出卖劳力最微小也最深刻的勋章，无声地诉说着流水线的残酷与生存的艰辛。每一次灼热的刺痛，都在提醒他，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他的身体，正一寸寸地兑换成维持生存的、微薄的纸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