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清晨，天色灰白，带着深秋特有的清冽寒意。露水很重，打湿了田埂上的枯草，沉甸甸地压弯了草茎。张建军扛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锄头，跟在父亲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自家责任田的土路上。书包——那个绿色的帆布包——斜挎在肩上，里面装着语文课本、数学练习册和那个印着“工作手册”的廉价本子。书角硌着他的肋骨。
父亲沉默地走在前面，穿着沾满泥点的旧军裤和一件洗得发灰的工字背心，外面套着敞怀的破旧中山装。肩上扛着更大更沉的锄头，脚步沉稳，踩在湿软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他的背影在微凉的晨光里显得异常宽厚，也异常沉重。
地里的活是锄刚冒出头的麦苗。冬小麦刚长出寸许，嫩绿的叶片上挂着晶莹的露珠。锄草、松土，让麦苗长得更壮实。活儿不重，但需要耐心和细致。张建军学着父亲的样子，弯下腰，挥动锄头。锄刃贴着地皮，小心地划过麦苗之间的空隙，将那些刚冒头的杂草连根铲起，同时疏松板结的泥土。泥土的气息混合着青草和麦苗的微腥，扑面而来，这是他从小熟悉的味道。
太阳渐渐升高，驱散了清晨的寒意，但深秋的阳光没什么力道，照在身上只带来一点点微弱的暖意。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腰很快就酸了，手臂也开始发沉。汗水沿着额角流下来，滴进脚下的泥土里。父亲在他前面几垄，动作不快，却异常沉稳，一锄接着一锄，像一台不知疲倦的老机器。他锄过的地方，泥土松软，杂草净利落地清除，麦苗整齐地挺立着。张建军看着父亲的背影，看着他背上被汗水洇湿的一小块深色痕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时间一点点过去。阳光变得有些刺眼。张建军首起酸痛的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他回头看看自己锄过的几垄地，深浅不一，有些地方草没锄干净，有些地方的泥土被锄得翻起了大块，差点伤到麦苗。比起父亲那边整齐的田垄，显得格外粗糙难看。他有些沮丧地低下头。
“歇会儿。”父亲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没有回头，依旧弯着腰劳作。
张建军如蒙大赦，放下锄头。他走到田埂边，那里有一棵叶子快掉光的老槐树，虬曲的枝干在地上投下稀疏的影子。他找了个相对干净干燥的地方坐下，后背靠上粗糙冰冷的树皮。
他卸下书包，拿出语文课本和练习本。作业是昨天布置的，抄写新学的文言文《童趣》并翻译。他翻开课本，找到那一页。油墨印的字迹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他摊开练习本，又从书包侧袋里摸出那个短小的铅笔头。田埂并不平整，本子垫在膝盖上，写字很别扭。他努力稳住手臂，一笔一划地照着课本抄写。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他默念着，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艰难地移动。阳光穿过稀疏的槐树枝叶，在他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微风掠过空旷的田野，带着泥土和枯草的气息，吹动他额前汗湿的头发。远处传来几声悠长的牛哞，更远处是村庄模糊的轮廓，几缕炊烟笔首地升上灰蓝的天空。几只麻雀扑棱棱地从麦田里飞起，落在不远处的电线上。
他沉浸在抄写中，试图把那些拗口的古文刻进脑子里。偶尔抬头，能看到父亲依旧在田里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锄头起落，像一幅沉默的剪影。阳光勾勒出他脊背的轮廓，肩胛骨微微凸起，汗水浸透了背上单薄的衣衫。
抄完一段，他停下来，开始翻译。有些词句很生涩。“明察秋毫”是什么意思？“项为之强”又怎么解释？他皱着眉，努力回想课堂上老师模糊的讲解。田垄的寂静包围着他，只有风吹过麦苗的细微沙沙声，以及自己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这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课本上描绘的“童趣”——观蚊如鹤，神游山林——离他如此遥远。他的童稚时光，早己被割草、放牛、拾柴这些活计填满。文字里的闲情逸致，如同天边的云彩，看得见，摸不着。
他低头看着练习本上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迹，又看看课本上印刷工整的方块字，一种巨大的差距感油然而生。这趴在田埂上的作业，这膝盖上的书桌，这泥土的气息与油墨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种近乎荒诞的割裂感。他是谁？是那个应该在明亮教室里读书的学生？还是眼前这片黄土地上，注定要接过父亲锄头的农民？这个问题像麦田里的杂草，顽固地缠绕着他的思绪。
“啪嗒！”一滴汗珠滚落，正好砸在刚写好的“藐小”二字上，墨迹瞬间晕开一小团模糊的灰色。他懊恼地用手背擦了擦，却把字迹抹得更花。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父亲。父亲正好锄到地头，也首起腰，摘下头上那顶破旧的草帽，用它扇着风，目光投向远方，不知在看什么。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脸颊流下，在下巴处汇聚，滴落进脚下的泥土里。
张建军默默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用铅笔头小心地描画着那个被汗水模糊的字。田垄的泥土气息包裹着他，课本上的文字冰冷而遥远。他在这割裂的现实中，继续着自己笨拙而执拗的书写。阳光无声地移动着，在他和父亲之间，在田野与书本之间，投下越来越长的、沉默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