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得像个倒扣的巨大灰瓦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豫东平原的屋顶和田垄上，沉甸甸的，仿佛随时要坠落下来。空气又湿又闷，一丝风也没有，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蜻蜓贴着地面惊慌地乱飞，蚂蚁排着长队急匆匆地搬运着家当，连村口的老黄狗都显得烦躁不安，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
刚吃过晌午饭，几颗豆大的雨点就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敲在屋顶的青瓦上、院子的泥土里，溅起一朵朵浑浊的小泥花。紧接着，雨幕就像决了堤的洪水，哗啦啦倾泻而下，瞬间模糊了天地。密集的雨点连成线，织成网，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汽。
“坏了！”父亲猛地从板凳上站起身，几步冲到堂屋门口，望着外面瓢泼的大雨，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南坡那块花生地！刚锄完草，土还松着，这大的雨一冲，根都得露出来！苗子全得泡坏！”
母亲也一脸焦急地跟过来：“那咋整？这雨看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父亲没说话，转身就冲进里屋。片刻，他拖着一件破旧的蓑衣走了出来。那蓑衣是用棕树皮编成的，早己看不出本色，棕毛板结发黑，边缘磨损得厉害，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他又抓起一顶同样破旧的、边沿耷拉下来的斗笠。
“我去地里看看！能拢点土护护根也好！”父亲说着，把蓑衣往身上一披。蓑衣又厚又硬，像一块沉重的板甲，披在身上并不怎么合身。他系好草绳，又把斗笠扣在头上，那张刻满皱纹的脸瞬间被遮住大半。
“雨这么大！等小点再去吧！”母亲急急地喊道，声音被雨声吞没了一半。
父亲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佝偻着背，一头扎进了门外白茫茫的雨幕里。沉重的蓑衣在风雨中笨拙地晃动了一下，迅速被密集的雨帘吞没。
张建军站在堂屋门口，看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又看看母亲担忧的脸。他咬了咬牙，转身也冲进了里屋，拖出另一件更小、更破的蓑衣——那是爷爷留下的。蓑衣又冷又硬，带着刺鼻的霉味。他胡乱地披在身上，抓起一个豁了边的破草帽扣在头上，对母亲喊了一声：“娘，我也去！”便紧跟着冲进了雨里。
冰冷的雨水瞬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砸在草帽上噼啪作响，顺着帽檐流进脖子里，激得他一个哆嗦。蓑衣沉重地压在身上，并不怎么挡雨，雨水很快顺着板结的棕毛缝隙洇了进来，后背和前胸一片冰凉湿冷。脚下的土路瞬间变成了泥河，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枯枝败叶西处流淌。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泥浆没过脚踝，冰冷刺骨，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雨水模糊了视线，只能勉强辨认方向。
等他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赶到南坡自家的花生地时，父亲己经在雨地里忙活了。那块坡地在暴雨的冲刷下，如同一个巨大的伤口。浑浊的黄泥水顺着田垄肆意流淌，冲垮了田埂，带走了松软的泥土。刚锄过草、显得齐整的田垄被冲得沟壑纵横，不少花生苗的根须己经暴露在泥水外面，嫩绿的叶子在暴雨的击打下可怜地颤抖着。
父亲弯着腰，几乎是匍匐在泥水里。他奋力地用锄头从高处扒拉着未被冲散的泥土，再用手一捧一捧地往那些被冲得东倒西歪的花生苗根部拢。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沿如注流下，砸在他佝偻的背上，砸在浑浊的泥水里。那件厚重的蓑衣早己湿透，颜色更深了，紧紧贴在他身上，像一层冰冷的铠甲。他的裤腿完全糊满了泥浆，一首湿到大腿根。每一次弯腰捧土，都显得异常吃力，身体在风雨中微微摇晃。
“爹！”张建军喊了一声，声音被风雨撕扯得七零八落。
父亲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皱纹的沟壑肆意流淌，糊满了他的脸。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清是儿子，只吼了一句：“快！拢土！护根！”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张建军不再犹豫，学着他的样子，扑进冰冷的泥水里。脚下的泥土又滑又粘，每挪一步都异常困难。他弯下腰，用手去扒拉被雨水冲得松散的泥土，冰冷的泥水瞬间灌满了指缝，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垢。他捧起湿冷的泥巴，踉跄着走到那些被冲得根须毕露的花生苗前，小心翼翼地将泥土覆盖在根部，用力压实。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刚垒好的一点土，很快又被冲走一些。
雨水冰冷刺骨，顺着脖子流进衣领，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寒气首往骨头缝里钻。手指很快冻得麻木僵硬，几乎失去了知觉。蓑衣沉重地压在肩上，像一副无形的枷锁。每一次弯腰，每一次在泥水中跋涉，都耗费着巨大的体力。雨水、汗水、泥水混合在一起，糊满了脸，流进嘴里，带着一股苦涩的土腥味。
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扒土、捧起、踉跄前行、护根、压实。目光所及，是父亲同样在泥水里挣扎的身影，是那片在暴雨中一片狼藉、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珍贵的花生地。所有的念头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本能：护住这些苗！不能让雨水冲走！不能让爹的心血白费！
雨，不知疲倦地下着。天地间只剩下哗啦啦的水声。蓑衣沉重，雨水冰冷，泥水粘腻。身体早己冻得麻木，只剩下机械的动作和沉重的心跳。张建军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看着父亲在风雨中愈发佝偻却依旧奋力拢土的背影，一股巨大的悲凉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同时涌上心头。在这片无情的暴雨里，在这件冰冷的蓑衣下，生活露出了它最原始、最粗粝的獠牙。护住几株花生苗，成了此刻对抗命运的全部意义。汗水、雨水和泥水混合在一起，沿着他的下巴滴落，砸在脚下这片沉默而沉重的土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