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有财带着张建军，在迷宫般的厂区小路里七拐八绕。路边的景象愈发破败：低矮拥挤的“握手楼”外墙布满污渍和水痕，楼下是各种油腻腻的小吃摊、杂货铺和闪烁着暧昧霓虹的发廊。垃圾随意堆放在墙角，散发着馊臭味。空气中混杂着油烟、汗臭和劣质香水的味道。
最终，他们停在一栋临街的、墙皮剥落严重的三层小楼前。一楼的门面房挂着个简陋的灯箱招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红字：“顺发劳务信息咨询”。玻璃门脏兮兮的，上面贴着几张泛黄的招工启事。
推门进去，一股浓烈的烟味、汗味和劣质空气清新剂混合的怪味扑面而来。不大的房间里挤满了人，大多是和张建军年纪相仿、或者稍大些的年轻人，个个面带风尘和焦灼。几张破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几个穿着花衬衫或紧身T恤的男人，叼着烟，唾沫横飞地对着围在桌前的求职者说着什么，语气不容置疑。
一个穿着花格子衬衫、梳着油亮背头、脖子上挂着条粗大金链子的胖子迎了上来，满脸堆笑：“哟！财哥！回来啦？这次又带了几个兄弟？”
“黄老板！生意兴隆啊！”王有财熟络地拍着胖子的肩膀，“就一个，我本家侄子，建军！人老实，有力气！给安排个好厂子！”说着，把张建军往前推了推。
黄老板那双精明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张建军，像在评估一件货物，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衣服和破旧的行李上停留了片刻，随即露出职业化的热情笑容：“小伙子精神！财哥介绍的，绝对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来来来，先填个表！”
胖子把张建军按在一张油腻腻的小桌子前，甩过来一张皱巴巴的“求职登记表”和一支没水的圆珠笔。张建军笨拙地填着自己的基本信息，手指因为紧张有些发抖。
“喏，身份证！”黄老板伸出手。
张建军犹豫了一下，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那张崭新的、还带着体温的身份证，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黄老板一把抓过，扫了一眼，随手就扔进旁边一个敞开的抽屉里，里面己经堆了厚厚一摞各种证件。
“哎……”张建军心里一紧，想说什么。
“放心！压这儿，办手续用！少不了你的！”黄老板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他，“现在说正事！厂子呢，有好几个，看你想要啥样的？电子厂？轻松，坐着干活，就是工资起点低点，加班多。五金厂？累点，但工资高！还有塑胶厂……”
王有财在一旁插话：“建军，听黄老板的！他路子广！给你安排个工资高的！五金厂咋样？学技术！”
黄老板立刻接茬：“五金厂好！技术工种！有前途！正好！开发区那边有个大五金厂在招冲压工！包吃住，月薪一千二！加班另算！干得好，一个月拿一千五六松松的！”
一千五六！张建军的心猛地一跳！这比王有财在火车上说的还要高！巨大的诱惑瞬间冲淡了身份证被收走的不安。他用力点点头：“行！听老板的！”
“爽快！”黄老板一拍桌子，“不过，这年头，好厂子抢手！名额有限！得交个押金，三百块！主要是保证你进厂后能安心干，别干两天就跑，厂里也麻烦！这钱等你干满三个月，厂里会退给你！这是规矩！”他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三百块！张建军的心沉了一下。他兜里总共就两百多块钱，是离家时父母东拼西凑，加上卖掉家里两只下蛋老母鸡的钱。这是他的全部家当，也是他在这异乡唯一的底气。
“黄老板，这……”他面露难色。
“哎呀，小伙子！”黄老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么好的厂子，多少人抢破头？三百块押金算个啥？干一个月就挣回来了！想想以后！再说了，我是看财哥面子，才给你留这个名额！别人想交钱，我还不一定收呢！”
王有财也在一旁帮腔：“建军，听黄老板的！这是行规！交了押金，厂牌工服啥的都给你办好！明天就能上工！三百块，小意思！赶紧的！”
张建军看着黄老板那笃定的眼神，又看看王有财“真诚”的催促，再想想那一千五六的月薪……巨大的诱惑和初来乍到的惶恐交织在一起。他咬了咬牙，从贴身的衣兜深处，摸出那个卷得紧紧的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卷得整整齐齐的一叠钞票。最大面额是五十，更多的是十块、五块甚至一块的毛票。他蘸着唾沫，一张一张，极其缓慢地数出三百块钱，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黄老板一把抓过那叠还带着体温的钞票，看都没看，随手塞进裤兜，脸上的笑容又热情起来：“这就对了嘛！小伙子有前途！等着！我这就给你开收据，安排明天进厂！”他拉开抽屉，撕下一张印着“顺发劳务”红章的收据条，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塞给张建军。收据上只有“押金三百元”几个模糊的字迹，连厂名都没写清楚。
“财哥，你带他去后面宿舍区找个便宜床位先住一晚！明天早上八点，准时来这儿集合！有人带你们去厂里报到！”黄老板挥挥手，像打发一件己经成交的货物，转身又去招呼其他围上来的求职者了。
张建军捏着那张轻飘飘的收据条，看着黄老板裤兜里鼓囊囊的地方，心里空落落的。三百块，他全部家当的一大半，就这么没了。身份证还押在人家抽屉里。他跟着王有财走出这间烟雾缭绕、气味浑浊的中介所，站在尘土飞扬的街边。回头望了一眼“顺发劳务”那脏兮兮的招牌，一种强烈的不安，像冰冷的蛇，悄悄缠上了他的心头。那三百块钱和那张轻飘飘的收据，像两个沉重的问号，砸进了他对“好门路”的憧憬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