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的旱烟味和那盒黑乎乎的猪油膏药,像一道微弱的屏障,暂时隔绝了注塑车间那令人窒息的灼热和噪音,也让张建军在永盛塑胶厂的日子有了一丝喘息的缝隙。他依旧在流水线上麻木地重复着取件、刮飞边的动作,指尖的伤口在油腻的药膏和老王的叮嘱下慢慢结痂,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茫然并未减少分毫。
一个周末的傍晚,难得的休息日(永盛是单休)。宿舍区那个巨大的铁皮通铺棚里依旧闷热嘈杂,汗味、脚臭味和劣质烟草味混合发酵。张建军正躺在自己那狭小的铺位上,看着顶棚上被油灯熏黑的铁皮发呆。老王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笨拙地缝补着工装上一道裂开的口子,针脚歪歪扭扭。
“建军!老王!走!出去透透气!窝在这猪圈里憋死了!”一个带着明显城市口音、语调轻快的声音响起。
是同宿舍的李强,大家都叫他李哥。李哥二十七八岁,比张建军和老王都年轻不少,长得挺精神,眼睛灵活,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他穿着件相对干净的T恤,头发也梳得整齐,在满是油腻工友的宿舍里显得鹤立鸡群。
“去哪儿?”老王抬起头,眯着眼问。
“溜达溜达呗!去厂区外面那条商业街!听说新开了几家店!”李哥兴致很高,不由分说地拽起张建军,“走走走!年轻人老窝着干啥!老王,你去不去?”
老王摇摇头:“你们去吧,我补完这件衣裳。”
张建军被李哥拉着,懵懵懂懂地跟着走出了那气味熏天的宿舍棚。外面的空气虽然也带着工业区的尘埃,但比起宿舍,己经算得上清新了。
李哥熟门熟路地带着张建军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了厂区边缘一条相对热闹的街道。这里果然有几家新开的店铺:闪烁着廉价霓虹的发廊、放着震耳欲聋流行音乐的录像厅、飘着浓郁烤串油烟的大排档,还有几家卖廉价衣服和日用品的杂货铺。街上人来人往,大多是穿着各色工服的打工仔打工妹,喧嚣中透着一种廉价的活力。
李哥显然对这里很熟。他跟大排档的老板打着招呼,在路边一张油腻腻的小塑料桌旁坐下,点了两瓶最便宜的冰镇啤酒和一盘炒田螺。
“来!建军!喝一个!解解乏!”李哥豪爽地拿起一瓶啤酒,用牙咬开瓶盖,递给张建军。
冰凉的啤酒带着泡沫滑入喉咙,瞬间驱散了夏夜的燥热和车间的沉闷。张建军很少喝酒,呛得咳嗽了两声,但一股难得的畅升腾起来。
几口啤酒下肚,李哥的话匣子打开了。
“建军,在永盛干得咋样?累得跟孙子似的,一个月能拿几个钱?”李哥剥着田螺,语气带着不屑。
张建军苦笑了一下:“就那样……七八百块,还得扣伙食费。”
“七八百?”李哥嗤笑一声,吐出一个田螺壳,“够干啥的?塞牙缝都不够!你看哥!”他拍了拍胸脯,“在永盛,我就是个过渡!等机会呢!”
“等啥机会?”张建军好奇地问。
“跳槽啊!懂不懂?”李哥压低声音,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死守着一个厂子,累死累活也就那点钱!没前途!要动脑子!”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你看我,在永盛干了俩月,摸清了门道,也认识了几个人。我早就托人打听好了,开发区那边新开了个电子厂,台资的!待遇比永盛好多了!流水线是累,但人家管理正规!加班费给得足!还管两顿饭!宿舍是八人间,有风扇!”
他凑近张建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关键是,人家现在急缺熟手!我有永盛的工作经验,过去就是熟手!工资起步就九百!加班多的话,一千二三松松的!比你现在多好几百呢!”
张建军听得一愣一愣的。跳槽?熟手?多几百块?这些词对他来说既陌生又充满诱惑。
“可是……工钱还没结呢……”他迟疑地说。
“傻呀!”李哥一拍桌子,“工钱月底照发!又跑不了!新厂那边机会不等人!过了这村没这店!我这几天就准备辞工,过去面试了!”他得意地抿了一口啤酒,“这就叫‘骑驴找马’!懂不懂?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得给自己找更好的路!”
他滔滔不绝地传授着他的“生意经”:“出来打工,得机灵!得会看!哪个厂待遇好,哪个厂黑心,得门儿清!多认识人,多打听消息!该送礼就送点小礼,该请吃饭就请一顿,打通关系!有了好机会,该走就走,别犹豫!脸皮厚点,心活点!这年头,老实巴交光知道傻干,累死也挣不着钱!”
炒田螺的辛辣香气混合着啤酒的麦芽气息,在夏夜的空气中飘荡。李哥的话语,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张建军认知的另一扇门。原来,打工不只是埋头苦干?还可以“跳槽”?还可以靠“关系”和“消息”找到更好的地方?李哥描绘的电子厂图景——更高的工资、正规的管理、有风扇的宿舍——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张建军那颗被永盛塑胶厂的灼热和噪音折磨得麻木的心。
他看着李哥那张在霓虹灯下泛着油光、充满自信和算计的脸,再想想老王那沉默佝偻、缝补工装的身影。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似乎在他眼前隐隐浮现。一条是老王那样,老实忍耐,在固定的机器前耗尽力气;一条是李哥这样,精明钻营,不断寻找更好的“跳板”。哪一条,才是他张建军该走的路?他低头看着杯子里浑浊的啤酒泡沫,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生存的法则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李哥的“生意经”,带着市侩的精明和机会主义的色彩,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