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帷幕,是被聒噪的蛙鸣和不知疲倦的虫唱缓缓拉开的。白天的溽热尚未完全退散,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泥土和白天暴晒后残留的燥热气息,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一轮昏黄的月亮悬在深蓝色的天幕上,给院子和远处的田野笼上一层朦胧模糊的光晕。
张建军躺在堂屋靠窗那张用板凳和门板搭成的简陋床铺上。窗户开着,没有玻璃,只糊着一层洗得发白的旧塑料布,被晚风吹得微微鼓胀,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身下的门板硬邦邦的,硌得骨头生疼。他翻了个身,汗水浸湿了背心,粘腻地贴在皮肤上。下午放学后,他又去地里帮父亲浇了半晌玉米,此刻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腰背的酸痛顽固地钻入西肢百骸,可偏偏脑子里乱哄哄的,毫无睡意。
白天数学课上那道死活解不出的应用题,物理书上那些如同天书的公式,还有老师那句冰冷的“趁早回家种地”,像一群恼人的蚊蝇,在脑海里嗡嗡盘旋。更挥之不去的,是那双在夕阳下白得刺眼的回力球鞋。那抹纯粹的白色,像一根细针,反复扎着他心底某个隐秘而脆弱的角落。家里……能给他买一双那样的鞋吗?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狠狠掐灭了。一股带着羞耻的苦涩涌上喉咙。
就在他烦躁地再次翻身,把硬木板压得嘎吱作响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沉闷的咳嗽。
是父亲回来了。张建军立刻屏住了呼吸,身体僵硬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睛却紧紧盯着窗外塑料布上晃动的朦胧光影。
脚步声停在院子里那棵老枣树下。接着,是熟悉的、划火柴的“嚓啦”声,微弱的光亮一闪而灭。黑暗中,一点暗红色的火星亮了起来,随着父亲吸烟的动作,忽明忽暗地闪烁。烟草燃烧的辛辣气味,混合着夜晚的湿气,从窗户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飘了进来。
夜很静,只有远处池塘里青蛙单调的鸣叫和草丛里不知名小虫的唧唧声。父亲沉默地抽着烟,那一点火星在黑暗中孤独地明灭。时间仿佛凝固了。张建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竖起耳朵捕捉着院子里的任何一丝声响。
终于,一声极轻、极沉,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的叹息,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地响起。
“唉……”
那叹息声短促,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张建军的心上。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紧接着,是母亲刻意压低的、带着浓浓忧虑的声音,从堂屋门口传来:
“他爹……咋整?”母亲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茫然,“刚打听了,镇中那边高中部,学费又涨了……还有住宿费、书本费……杂七杂八加起来,比去年多了好几十块呢!” 母亲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计算一个天文数字,“再加上建军的饭钱……咱家这点收成,交了公粮,剩下的能卖几个钱?开春买化肥还欠着老张家几十块没还上……”
院子里,父亲吸烟的那点火星猛地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只有沉默,比刚才更沉重的沉默。空气仿佛都被这沉默压得凝固了。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继续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寻求一个渺茫的答案:“……柱子他爹说了,柱子考完试就去南边找他舅,进厂子干活了……狗蛋他娘也说,认得字够用了,回家帮衬两年,过两年也能出去闯闯……建军……建军这孩子,心思重,念书还算用功……可这钱……这钱上哪儿弄去啊?总不能……总不能把圈里那头半大的猪崽卖了吧?那还指望着过年呢……”
“呼……”又是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吐气声,伴随着烟草燃烧的嘶嘶轻响。父亲依旧没有说话。但那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量,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磨盘,沉甸甸地压在张建军的心口,让他几乎窒息。
黑暗中,他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头顶那片被月光映得灰白的塑料布。白天课堂上老师的训斥、镇上同学的白球鞋、那些解不开的难题……所有的烦恼,此刻都被这院子里沉重的叹息和母亲带着哭腔的低语碾得粉碎。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升起,瞬间蔓延至全身。他蜷缩起身体,把薄薄的、打满补丁的旧床单紧紧裹在身上,牙齿却控制不住地轻轻打颤。
钱。学费。几十块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横亘在他和那个模糊的、被称为“高中”的未来之间。柱子、狗蛋……他们似乎己经认命,或者找到了另一条出路。可他呢?真的要放下课本,像柱子爹说的那样,去南方那个陌生的地方“闯闯”吗?他想起父亲佝偻的脊背,想起母亲在油灯下缝补的身影,想起圈里那头瘦小的猪崽……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感攫住了他,比麦收时腰背的酸痛更甚百倍。玉米叶子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黑暗中。那低沉的叹息,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十五岁少年脆弱而迷茫的心房。原来,读书这条看似光明的路,每一步都踩在父母无声的叹息和沉甸甸的债务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