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气氛,像三伏天暴雨来临前的午后,闷热、粘稠,压得人喘不过气。土坯墙似乎都吸饱了暑气和愁绪,变得格外沉重。张建军坐在堂屋门槛的小马扎上,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根枯黄的麦草。毕业证那红色的塑料封皮,被他得有些发烫,又被他随手塞进了裤兜深处,像藏起一个无用的累赘。
父亲蹲在院子里的老枣树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劣质烟叶燃烧的辛辣气味混合着暑热的湿气,在院子里盘旋。烟雾缭绕中,父亲那张被岁月和日头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显得更加愁苦。他盯着脚下被鸡刨松的土地,目光浑浊而沉重,半天不说一句话。偶尔一声沉闷的咳嗽,像破风箱拉动,震得肩膀微微抖动。
母亲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就着门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纳着一只鞋底。锥子扎透厚实的袼褙,麻线穿过,发出“嗤啦——嗤啦——”单调而滞涩的声响。她的眉头紧紧锁着,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
“县农机厂托人问了,今年不招学徒……”母亲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浓重的叹息,“西头你表叔在镇上的修车铺问了,人家不缺人……南街那个小五金厂,倒是招小工,可一个月就管吃住,给一百八十块……这够干啥?”
“嗤啦——”麻线又被用力拉紧。
“一百八……连你自个儿都糊弄不住,更别说……”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后面的话淹没在喉间,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锥子狠狠地扎进鞋底,仿佛在发泄着无处可去的焦虑。
张建军低着头,盯着自己破胶鞋上磨开的洞,露出的脚趾头不安地蜷缩着。一百八十块?还不够他职高时一个月的生活费。家里为他读书欠下的债,像无形的鞭子悬在头顶。他感到一种火烧火燎的焦灼,从脚底板一首烧到心口。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自行车铃铛的脆响,伴随着一个高亢而熟悉的乡音:
“老张叔!婶子!在家吗?”
一个穿着崭新却透着廉价感的化纤衬衫、梳着油光水滑分头的中年男人推着自行车进了院门。是邻村的王有财,按辈分张建军该叫他一声“有财叔”。王有财早年就去南边闯荡,算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能人”,每次回来都穿得光鲜,说话嗓门大,带着一股见过世面的优越感。
“哎哟!有财回来啦!快屋里坐!”母亲连忙放下鞋底,脸上挤出热情却难掩疲惫的笑容,起身招呼。
父亲也掐灭了烟,站起身,脸上挤出一点僵硬的笑意:“有财,啥时候回来的?”
王有财把自行车往枣树上一靠,目光扫过蹲在门槛上的张建军,眼睛一亮:“建军也在家?正好!毕业了吧?大小伙子了!”
他自来熟地拉过一个小板凳坐下,从鼓鼓囊囊的人造革皮包里掏出一盒带过滤嘴的香烟,自己叼上一支,又给父亲递了一支。父亲摆摆手,示意抽不惯。王有财也不在意,自顾自点上,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烟圈。
“叔,婶子,建军,”王有财二郎腿,皮鞋尖在泥地上一点一点,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来,“我这次回来,就是专门为咱老家这些后生寻摸好门路的!你们是不知道,南边那地方,现在发展得!啧啧,跟坐了火箭似的!高楼大厦,玻璃墙明晃晃的,晃得人睁不开眼!大马路宽的,跑的都是小轿车!特别是深圳、东莞那些地方,工厂一家挨着一家,那叫一个多!缺人!缺得很!”
他的唾沫星子在昏暗的光线里飞舞。
“就我待的那个厂,台资的,做……做那个高级音响喇叭的!流水线!活儿轻省!就是坐着,动动手,把零件装上去就行!比咱老家种地轻松一百倍!”他夸张地比划着,“工资?包吃包住!一个月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用力晃了晃。
“两百?”母亲试探着问,声音带着希冀。
“两百?!”王有财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婶子!两百那是打发叫花子呢!八百!最少八百!干得好,加班多,一千多也是常有的事!”
“一千多?!”母亲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瞪大了,手里的鞋底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父亲浑浊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旱烟袋都忘了点。
张建军的心猛地一跳!八百?一千多?这数字像一道强烈的电流,瞬间击中了他!这比母亲说的镇小五金厂的一百八十块,简首是天壤之别!家里沉重的债务,父母紧锁的眉头,自己无望的等待……似乎都在这个数字面前,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刺眼的光!
“真有……这么多?”张建军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那还有假?!”王有财拍着胸脯,砰砰作响,“我王有财在老家什么名声?能糊弄自己乡亲?建军,你这身板,这年纪,正是干活的好时候!去了,好好干,干个一两年,学点技术,说不定还能当个小班长啥的!比在家守着这几亩薄田强一万倍!”
他凑近张建军,压低声音,带着蛊惑:“叔跟你说,那地方,遍地是机会!只要你肯干,肯动脑子,发财不敢说,挣个安稳钱,娶媳妇盖房子,那都不是事儿!在家耗着有啥出息?你看看柱子,比你还小一岁,跟着他舅过去,上个月就寄回来五百块!把他爹娘高兴的!”
柱子……寄钱回来了?张建军的心彻底被搅动了。王有财描绘的图景——高楼大厦、流水线、八百块甚至一千块的月薪——像一幅色彩斑斓却又无比的画卷,在他眼前徐徐展开。那光芒如此强烈,瞬间驱散了毕业照里的茫然和家中沉闷的愁云。他仿佛看到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出路,就在王有财那唾沫横飞的嘴里,就在那个叫做“南方”的遥远地方。焦灼的心,被一种名为“希望”的火焰点燃了,尽管那火焰深处,还跳跃着对未知的丝丝恐惧。他抬起头,望向父母。父亲沉默地吧嗒着空烟袋锅,母亲则紧紧攥着衣角,眼神复杂地在他和王有财之间游移。南方的风,带着金钱的诱惑和未知的风险,己经吹进了这个豫东平原的农家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