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盛塑胶厂的傍晚,巨大的噪音并未随着夕阳西下而停歇。车间里灯火通明,惨白的光线照着下面一张张同样惨白而疲惫的脸。塑胶加热的刺鼻气味在闷热的空气中更加浓烈。
张建军机械地重复着取件、刮飞边的动作。腰背的酸痛己经深入骨髓,每一次弯腰都像在对抗无形的枷锁。指尖的旧伤疤被汗水反复浸泡,传来隐隐的刺痛。但更让他心头发紧的,是裤兜里那张冰冷的罚款单。两百块!像一块沉重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放工的哨音终于响起!尖锐的声音如同天籁。车间的轰鸣声渐渐停息,只剩下机器冷却的“滋滋”声和工人们如释重负的叹息、咳嗽声。
张建军像往常一样,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准备随着人流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牢笼。刚走到车间门口,工头那粗哑的、带着不容置疑命令口吻的声音通过破旧的扩音喇叭响彻车间:
“所有人注意!所有人注意!今晚加班!赶一批急单!七点钟开始!加到十点!计件工资翻倍!加班费另算!想挣钱的留下!不想干的现在就走!走了以后也别来了!”
“计件翻倍!加班费另算!”
这八个字像带着魔力的钩子,瞬间钩住了所有准备离开的脚步!车间门口出现了一阵短暂的骚动和迟疑。
张建军也猛地停下了脚步。计件翻倍?加班费?他飞快地在心里盘算着:平时他手脚不算快,一个班下来大概能做一千个衣架左右,计件工资大概二十块。翻倍就是西十块!再加上三小时的加班费,就算按最低标准算,也有十块八块……那今晚就能挣五十块左右!抵得上平时两天多的工钱!
五十块!这个数字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他被罚款单笼罩的灰暗心情!两百块的罚款,似乎不再是无法逾越的大山!只要多熬几个这样的夜班,就能填上这个窟窿!甚至还能有点结余!
巨大的诱惑瞬间压倒了身体的疲惫和对加班的抗拒。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转身,重新走向自己那台熟悉的注塑机。和他一样选择的工友不在少数,大家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岗位,脸上带着疲惫,眼中却闪烁着对金钱的渴望。
七点钟,车间的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惨白的光线重新亮起。巨大的机器轰鸣声再次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空间!比白天更加震耳欲聋!夜班没有自然光,只有这刺眼的人造光源,将人影投射在墙壁上,扭曲而漫长。
张建军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他加快了动作频率:弯腰、伸手、抓取滚烫的衣架、用力扔进筐、弯腰、刮飞边、关门……动作比白天更加迅疾,也更加麻木。汗水像开了闸的洪水,疯狂涌出。车间里异常闷热,通风设备形同虚设。塑胶加热后的气味更加浓烈刺鼻,熏得人头晕眼花。巨大的噪音持续不断地冲击着耳膜,像无数把小锤子在脑子里敲打。
时间变得异常缓慢。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腰背的酸痛加剧了,像有无数根钢针在扎。指尖的旧伤疤被汗水腌渍着,又开始隐隐作痛。眼皮像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他只能靠意志力强撑着,心里一遍遍默念着那个数字:五十块!五十块!五十块!
为了提神,他学着其他老工人的样子,从兜里摸出半包最廉价的香烟(这是他用中午省下的饭钱买的),笨拙地点燃一支。辛辣的烟雾吸进肺里,呛得他一阵剧烈咳嗽,眼泪都出来了。但那股刺激感,确实暂时驱散了一点浓重的睡意。
他一口接一口地吸着劣质香烟,任由辛辣的烟雾在肺里翻腾,刺激着麻木的神经。每一次抓取滚烫的衣架,每一次弯腰刮飞边,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身体的抗议。汗水流进眼睛,又涩又痛,他胡乱地用沾满油污的胳膊蹭一下。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支撑他的,唯有那个金光闪闪的数字——五十块!那是他透支体力、忍受痛苦、对抗噪音和毒气的唯一动力。那微薄的加班费,像吊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引诱着他在这深夜的流水线上,榨干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在这刺目的灯光和轰鸣的噪音中,他的身体在燃烧,他的意志在崩溃的边缘挣扎,而他的灵魂,正一分一秒地,被那几十块钱的诱惑,无声地标价出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