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像化不开的浓墨。白天还残留的一丝暖意，被深秋的寒意驱逐得无影无踪。冷风像狡猾的蛇，顺着窗棂的缝隙、门板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在简陋的堂屋里游荡。张建军蜷缩在堂屋角落那张用板凳和门板搭成的“床”上，裹紧了身上那床又薄又硬、打着补丁的旧棉被，却依旧抵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牙齿控制不住地轻轻磕碰着。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头顶那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泡，此刻正像垂死的病人一样，发出极其微弱、极其暗沉的橘红色光芒，灯丝如同烧红的细线，在灯罩里苟延残喘地明灭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
“滋啦……”一声轻微的电流声后，整个堂屋瞬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糊着破塑料布的窗户，在地面上投下几道模糊惨白的光影。
“唉，又停电了！”母亲在里屋的炕上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奈，“这破线路，三天两头断！建军，你那作业还没写完吧？”
“嗯……”张建军在黑暗中闷闷地应了一声，心沉到了谷底。他还有一张数学卷子没做完。白天在学校没弄懂，指望着晚上再琢磨琢磨。这下好了，连光都没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母亲摸索着下了炕。接着，是划火柴的“嚓啦”声，一簇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亮起，照亮了母亲疲惫的脸。她点燃了一盏落满灰尘的旧煤油灯。玻璃灯罩早己熏得乌黑，灯盏里浅黄色的煤油只剩下小半盏。火苗跳跃着，像一颗微弱的心脏，在黑暗中不安地搏动。昏黄、摇曳的光晕艰难地驱散着门板床周围一小圈浓稠的黑暗，更远的地方，依旧被深沉的夜色吞噬。
一股浓烈的煤油燃烧的刺鼻气味迅速弥漫开来，带着一种陈旧的、令人窒息的油腻感。
“凑合着用吧，”母亲把煤油灯小心地放在门板床旁边的一个小木凳上，橘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床铺周围，“省着点灯油，快没了。”她叮嘱了一句，又摸索着回里屋去了。
昏暗、跳跃的煤油灯光下，张建军摸索着从书包里掏出那张数学卷子和练习本，还有那半截短短的铅笔头。他盘腿坐在门板上，把卷子铺在膝盖上，练习本垫在下面。光线实在太暗了。煤油灯的火苗被从门缝钻进来的冷风吹得左右摇晃，投下的光影也跟着剧烈晃动、扭曲。卷子上印刷的铅字在昏昧的光线下模糊不清，那些数字、符号、几何图形，都变成了跳跃的、难以辨认的鬼影。
他使劲眯起眼睛，把脸凑近卷子，几乎要贴到纸上。刺鼻的煤油味首冲鼻腔，熏得他有点头晕。他艰难地辨认着题目。是一道二次函数的应用题，求利润最大化。题目冗长，条件复杂。他读了一遍，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些字母、数字、图表，在摇曳的光影下像一群混乱的蚂蚁，爬来爬去，完全理不出头绪。
他拿起铅笔头，试图在练习本上演算。光线太暗，笔尖落在纸上的位置都难以把握。他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解”字，然后对着题目发呆。利润？成本？售价？函数关系式？这些概念在脑子里搅成一锅粥。他想起白天数学课上，老师讲得飞快，自己听得云里雾里。他努力回忆着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公式，可那些公式在记忆中也是模糊不清的片段。
他尝试着设未知数。设售价为x？还是设数量为x？他犹豫不决。在摇晃的光影下，他颤抖着写下一个“设……”字，后面却不知该接什么。铅笔头太短，握在手里很不舒服，写出的字迹歪歪扭扭，像蚯蚓爬。
时间一点点流逝。煤油灯的火苗舔舐着空气，发出极其微弱的“滋滋”声。灯罩上方，一小缕黑烟袅袅升起，熏得灯罩内壁更黑了。灯油在一点点减少。冰冷的夜气从西面八方包裹着他，冻得他手指僵硬麻木，几乎握不住铅笔。
他盯着那道题，眼睛因为长时间在昏暗光线下聚焦而酸涩发胀。题目像一道冰冷的铁幕，横亘在他面前，无法逾越。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想起父亲在田里沉默的背影，想起母亲为学费发愁的叹息，想起自己趴在猪圈矮墙上画杠杆的笨拙，想起赖三嚣张的嘴脸……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努力，在这摇曳的煤油灯光下，在这道无法解开的难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同徒劳的挣扎。
他猛地丢开了铅笔头。那半截铅笔在门板上弹跳了一下，滚落到黑暗中，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把那张卷子揉成一团，狠狠地攥在手心里。冰凉的纸团硌着掌心，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冰冷和绝望。
他抬起头，看向那盏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中，火苗依旧在微弱地、固执地跳跃着，对抗着无边的黑暗和寒冷的侵袭。灯油己经很少了，火苗也显得更加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那点微光，映照着他眼中深重的疲惫和茫然。在这深秋寒冷的夜里，在这如豆的灯火下，他像一个被困在迷宫里的囚徒，耗尽心力却找不到出路。书本上的难题解不开，生活的困境更如同无解的方程。那摇曳的灯火，仿佛就是他渺茫而挣扎的未来，在无边的黑暗中，微弱，飘摇，不知能坚持到几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