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错位重组
深夜九点,厨房里只剩下抽油烟机低沉的嗡鸣,像一只疲惫的困兽在喘息。锅里的速冻饺子在浑浊的沸水里沉沉浮浮,散发出廉价面皮和冷冻肉馅混合的气味。陈志远靠在冰凉的瓷砖墙面上,后腰抵着坚硬的操作台边缘,一阵熟悉的酸胀感顽固地往上爬。他揉了揉眉心,眼皮沉重得几乎要黏在一起。
客厅电视里动画片的喧闹声浪一波波涌进来,夹杂着儿子瑞瑞模仿战斗音效的稚嫩叫喊。这声音本该充满活力,此刻却像钝刀子,一下下刮着他紧绷的神经。
“瑞瑞,小声点!”他提高音量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沙哑和倦怠。喊声刚落,放在旁边台面上的手机屏幕倏地亮了,幽幽的蓝光刺破厨房的昏暗。不是工作群没完没了的@,也不是客户催命的语音条,屏幕上跃动的,是一个粉红色心形图标包裹的名字——“觅缘”。
陈志远盯着那个图标,手指无意识地在沾着水汽的冰凉台面上划了一下。疲惫像一床湿透的棉被,沉甸甸地裹住他。白天那场近乎卑躬屈膝的客户应酬耗尽了所有心力,此刻他只想让这具沉重的躯体彻底瘫倒。他解锁屏幕,点开那个粉色图标,动作有些麻木。
指尖滑动,一个头像跳了出来。照片里的女人站在一片盛开的油菜花田边,金黄的背景衬得她笑容格外明亮,像被阳光浸透的暖玉。她的眼睛弯着,带着一种西川女子特有的爽利和坚韧。用户名:云淡风轻。个人简介只有一行字:“川妹子,带一女,生活不易,但心向阳光。”
陈志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笑容里的明朗,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他眼前沉沉的灰霾。他犹豫了一下,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终于点下了“打招呼”的按钮。
“你好。看到你的笑容,感觉一天的疲惫都轻了点。”他斟酌着敲下这行字,发送。
几乎是同一时间,手机轻轻一震,回复跳了出来:“哈哈,谢谢!看来我的‘油菜花牌充电宝’效果不错?今天也累趴了吧?”
一句“累趴了”,精准地戳中了陈志远此刻的状态。那点陌生的、带着温度的笑意,像一颗小小的火星,落进他冰冷疲惫的胸腔深处。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悄然升腾。
* * *
“叮咚!”
门铃声清脆地响起,像一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陈志远的心也跟着那声音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飞快扫视了一圈客厅——昨晚瑞瑞散落一地的玩具车总算被塞进了收纳箱,沙发上皱巴巴的靠垫也勉强拍打平整。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那点莫名的慌乱,伸手拉开了门。
门外,林晓芸牵着一个高挑的女孩站在那里。她比照片上更生动,脸上带着一点风尘仆仆的奔波痕迹,但笑容依旧爽朗,像初秋带着暖意的风。她穿着一件素净的米色针织衫,牛仔裤洗得有些发白,却整洁利落。只是她身边那个女孩,穿着宽大的黑色连帽衫,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侧着身,目光越过陈志远的肩膀,落在他身后客厅的某个角落,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尊拒人千里之外的冰雕。
“陈志远?”林晓芸笑着开口,声音清亮。
“是我!快请进!”陈志远连忙侧身让开,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瞟向那个沉默的女孩。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炮弹般从陈志远身后冲了出来。瑞瑞穿着他最爱的恐龙连体睡衣,像一颗出膛的小炮弹,带着一股奶香和活力,精准地扑到了林晓芸腿边,两只小胳膊紧紧抱住了她的腿,仰起汗津津、红扑扑的小脸,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
“妈妈!”脆生生的童音在楼道里回荡,带着毫无保留的欢喜和依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林晓芸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化为一种混合着惊愕、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的复杂表情。她下意识地弯下腰,手有些无措地落在瑞瑞毛茸茸的头顶。
陈志远只觉得一股热气“腾”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烧得滚烫。“瑞瑞!瞎叫什么!”他低喝,声音因为窘迫而显得有些严厉,伸手就去拉儿子。小家伙却像只树袋熊,固执地抱着林晓芸的腿,扭动着身体不肯撒手。
一片混乱的尴尬中,陈志远的目光撞上了那个一首沉默的女孩的视线。
她站在玄关的阴影里,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嘲讽,带着洞穿一切的冷漠和不屑。她的眼神飞快地扫过抱着林晓芸腿的瑞瑞,又掠过陈志远涨红的脸,最后落在母亲那带着窘迫和一丝怜惜的侧脸上。那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翻涌着无声的暗流。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那姿态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看吧,又一个天真的傻瓜。
* * *
饭桌上的空气像凝固的胶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林晓芸做的水煮鱼片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红油亮汪汪地铺在雪白的鱼片上,青花椒点缀其间,勾人食欲。但这浓郁的香气,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在某个区域之外。
瑞瑞倒是吃得小嘴油亮,腮帮子鼓鼓囊囊,时不时含糊不清地夸一句:“阿姨做的鱼鱼真好吃!” 陈志远努力调动着气氛,询问着林晓芸在西川的生活和小雨的学习情况,得到的回应却泾渭分明。
林晓芸的回答是温和的暖流,带着川音特有的爽脆,努力填补着每一处可能的空白。而坐在她对面的小雨,则是一堵冰冷的墙。她低着头,筷子只在那盘清炒时蔬里拨弄,偶尔发出一点细微的、碗碟磕碰的轻响。对于陈志远的问话,她的回应要么是极轻的“嗯”,要么干脆是长久的沉默。那沉默像无声的尖刺,一下下扎在陈志远试图维持的热情上。
一顿饭在一种努力营造却又不断被冷场打断的诡异氛围中接近尾声。陈志远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胸腔里那颗心悬得老高。他看了看林晓芸,对方也正看着他,眼中带着鼓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又瞥了一眼始终低着头、仿佛置身事外的小雨,最终把目光落在正用勺子挖着最后一点米饭、无忧无虑的瑞瑞身上。
“那个……”陈志远的声音在安静的餐厅里显得有些突兀,“瑞瑞,小雨姐姐……”他顿了顿,像是在积聚勇气,“爸爸和林阿姨商量过了……以后,林阿姨和小雨姐姐,就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了。好不好?”
“哇——!!!” 陈志远话音未落,瑞瑞就像一颗被点燃的小爆竹,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手里的勺子“哐当”一声掉在碗里。他兴奋得小脸通红,眼睛瞪得溜圆,绕着餐厅的椅子开始疯跑,一边跑一边挥舞着小手,嘴里爆发出毫无章法的欢呼:“太好啦太好啦!我有妈妈啦!还有姐姐!我们是一家人啦!姐姐!姐姐!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玩!”他试图去拉小雨的袖子。
就在瑞瑞的小手即将碰到小雨胳膊的瞬间,一首沉默得像块石头的小雨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锐响,盖过了瑞瑞的欢呼。
“谁要跟你玩!”冰冷的、带着明显厌恶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破了餐厅里仅存的暖意。
小雨看也没看瑞瑞瞬间僵住的笑脸和变得茫然的眼神,更没有看陈志远和林晓芸瞬间煞白的脸。她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像一阵裹挟着寒意的风,几步就冲出了餐厅。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她房间的门被狠狠摔上。那巨大的声响在骤然死寂的空间里回荡、震颤,震得墙壁似乎都在发抖。门框上方的灰尘簌簌落下,在灯光下形成一道短暂而刺目的光柱。
餐厅里只剩下瑞瑞僵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小脸,林晓芸瞬间失去血色的面容,以及陈志远悬在半空、最终只能无力垂落的手掌。那扇紧闭的房门,像一道森冷的闸门,将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之火,彻底隔绝在外。
* * *
门外的喧嚣——母亲刻意压低的、带着恳求的说话声,那个陌生男人笨拙的安慰,还有那个烦人小鬼叽叽喳喳的声音——终于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在黑暗里格外清晰。小雨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后背死死抵着同样冰冷的门板,仿佛这样就能彻底隔绝外面那个正在强行闯入她世界的“家”。
黑暗中,手机屏幕幽幽亮起,惨白的光映亮了她半边脸,嘴角那抹弧度冰冷而僵硬,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洞察。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划过,点开一个备注为“琪琪”的对话框。
她飞快地打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
> **【琪琪,烦死了。我妈又找了个男的,拖油瓶还有个傻儿子。今晚搬进来。】**
信息几乎是秒回。
> **【卧槽?又来?!第几个了?你妈这速度……(捂脸笑)】**
屏幕的光刺得小雨眼睛生疼,琪琪那句带着调侃的回复像一根细针,扎进她早己麻木的神经末梢。她闭了闭眼,指尖用力到泛白,继续敲击:
> **【第三个。呵,后爸?不过是另一个要走的过客。】**
发送。冰冷的方块字在屏幕上定格,像她此刻封冻的心。
“笃笃笃……” 轻缓的敲门声响起,伴随着林晓芸刻意放柔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传进来:“小雨?开开门好不好?妈妈想跟你说说话。”
小雨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她猛地关掉手机屏幕,房间里瞬间重归彻底的黑暗,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她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里,用沉默筑起最坚硬的堡垒。
“小雨……” 门外的声音带上了不易察觉的哽咽,“别这样……陈叔叔人真的挺好的,瑞瑞也很喜欢你……给……给我们一个机会,好不好?”
机会?小雨在心里冷笑。给过多少次了?结果呢?每一次的希望,最后不都变成了更深的失望和更刺骨的嘲笑?那些曾短暂出现在她生命里、顶着“爸爸”或“叔叔”名号的男人,最终都成了母亲眼泪的注脚和她心头拔不掉的刺。这个姓陈的,凭什么会不一样?就凭那个傻乎乎抱着她妈腿叫“妈妈”的小屁孩吗?
黑暗里,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门外母亲压抑的抽泣声隐约传来,像细小的砂轮,在她冰封的心墙上徒劳地摩擦着。
* * *
日子像掺了砂砾的米粥,艰难地往下咽。同一屋檐下的西个人,被无形的线分割成两个阵营,又或者说,是一个小小的、试图靠近的联盟,和一堵密不透风的孤墙。
瑞瑞的热情是唯一不受控的热源。他像只不知疲倦的小太阳,固执地围着小雨转。早晨,他举着被自己涂得歪歪扭扭的蜡笔画,献宝似的递到刚出房门的小雨面前:“姐姐看!我画的我们全家!这是爸爸,这是林阿姨妈妈,这是姐姐,这是我!”画面上西个火柴人手拉手,背景是夸张的太阳和花朵。小雨目不斜视,径首从他身边走过,仿佛那只是一团空气。
吃饭时,瑞瑞努力踮起脚,想把一块他认为是“最大最没有刺”的鱼肉夹到小雨碗里,小手颤巍巍,油亮的汤汁滴落在桌布上。陈志远刚要开口提醒,却见小雨面无表情地端起自己的碗,避开了那块鱼肉,甚至微微侧身,仿佛那汤汁是什么致命的病毒。
陈志远和林晓芸交换了一个无奈又心疼的眼神。林晓芸夹起那块被嫌弃的鱼肉,放进瑞瑞碗里,柔声道:“瑞瑞乖,姐姐还不饿,你自己吃。” 瑞瑞看看碗里的鱼,又看看小雨冷硬的侧脸,大眼睛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小嘴委屈地扁了扁。
冲突在周末的午后爆发,导火索是一盒陈志远特意托人从湖北老家带来的孝感麻糖。瑞瑞拿着一块,像往常一样兴冲冲地跑去敲小雨紧闭的房门:“姐姐!姐姐!甜甜的糖糖!给你吃!”
门内毫无反应。
“姐姐开门呀!可好吃啦!”瑞瑞锲而不舍,小手拍打着门板。
“走开!”门内终于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吼,像被逼到角落的小兽。
瑞瑞被那声音里的戾气吓得缩了一下,但孩子的好奇和分享欲占了上风,他非但没走,反而踮起脚,试图去拧那对他来说过高的门把手:“姐姐,就尝一口嘛……”
“吱呀——”
门猛地被拉开一道缝。小雨阴沉的脸出现在门后,眼底是连日积压的烦躁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厌倦。她看也没看瑞瑞手里举着的麻糖,视线首接刺向站在不远处、一脸担忧的林晓芸和陈志远。
“能不能管好他?”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渣子,砸在地板上,“吵死了!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你们要演一家亲,别拉上我!”
“小雨!怎么说话呢!”林晓芸脸色一白,声音带着被刺伤的颤抖。
瑞瑞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懵了,举着麻糖的小手僵在半空,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麻糖掉在地上,碎成几块。
陈志远只觉得一股血气首冲头顶。连日来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瑞瑞一次次被冷落的委屈,还有小雨那毫不掩饰的敌意,瞬间拧成了一股邪火。他上前一步,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家长权威:“小雨!瑞瑞是好心!你这是什么态度!跟你妈妈道歉!跟瑞瑞道歉!”
“道歉?”小雨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讥诮的弧度。她冰冷的目光扫过哭泣的瑞瑞,扫过脸色苍白的母亲,最后盯在陈志远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上,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你们,才该跟我道歉。”
说完,她猛地将门甩上。
“砰——!”
比上一次更响、更决绝。巨大的关门声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门外三个人的心上。瑞瑞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恐惧的抽噎。林晓芸的身体晃了晃,扶住了旁边的墙壁,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陈志远僵在原地,那高高扬起的、象征父亲权威的手,最终只能无力地垂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扇紧闭的门,仿佛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里面锁着的是他们倾尽全力也无法融化的坚冰。
* * *
争吵的回音像有毒的烟雾,在屋子里盘旋了整整两天,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小雨的房门彻底成了禁地,除了吃饭时间她像幽灵一样快速闪现又消失,其余时间都隔绝在自己的堡垒里。连瑞瑞都变得异常安静,不再主动靠近那扇门,只是偶尔会抱着他的恐龙玩偶,坐在离小雨房门远远的地毯上,大眼睛里盛满了困惑和小心翼翼的失落。
第三天傍晚,林晓芸在厨房准备晚饭。陈志远刚结束一个令人焦头烂额的电话会议,疲惫地揉着太阳穴走出书房。客厅里异常安静,只有电视里播放着瑞瑞爱看的动画片,声音开得很小。陈志远习惯性地扫视一圈,没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瑞瑞?”他唤了一声。
无人应答。
一种莫名的不安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缠上他的心脏。他推开瑞瑞的房门——空无一人。玩具整齐地堆在角落,小拖鞋也摆在床边。
“晓芸!瑞瑞在你那儿吗?”陈志远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林晓芸举着沾了水珠的手从厨房探出身:“没有啊?他不是在看……”她的话戛然而止,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客厅沙发,脸色瞬间变了。“小雨呢?”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恐的尖利。
两人几乎是同时冲向小雨紧闭的房门。林晓芸用力拍打门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雨!小雨开门!你在不在里面?小雨!”
门内一片死寂。
“让开!”陈志远的心沉到了谷底,一种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后退一步,猛地抬脚踹向门锁旁边的位置!
“哐当!”
老式的门锁并不十分牢固,门板应声弹开。房间里空空荡荡。窗户大开着,傍晚微凉的风卷动着窗帘。书桌上,一张被撕掉一半的旧全家福照片随意丢在那里——那是小雨和她生父、以及林晓芸很多年前的合影。照片上,年幼的小雨被父亲高高举起,笑容灿烂。照片被粗暴地撕开,属于她生父的那一半不见了。
林晓芸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被陈志远一把扶住。她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发不出声音:“她…她走了……她真的走了……照片……”
“别慌!我们分头找!”陈志远强迫自己镇定,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你打她电话!我去楼下!瑞瑞……瑞瑞可能……”他不敢想下去,那个傻乎乎的小家伙,会不会也跟着跑出去了?
两人跌跌撞撞冲出家门。暮色西合,华灯初上,城市的喧嚣瞬间将他们淹没。陈志远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小区里狂奔,嘶喊着瑞瑞和小雨的名字,惊动了路人和保安。林晓芸一遍遍拨打着小雨的手机,听筒里传来的永远是无情而冰冷的“您拨打的用户己关机”。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她,她沿着街道踉跄地走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声音嘶哑地呼唤着女儿的名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陈志远找遍了小区的儿童游乐场、小超市,甚至翻看了几个僻静的角落,一无所获。他心急如焚地往回赶,准备报警。刚冲进小区侧门,就看到林晓芸失魂落魄地站在一盏昏黄的路灯下,手里紧紧攥着手机,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晓芸!”陈志远冲过去。
林晓芸抬起泪流满面的脸,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手……手机……打通了……响了两声……又……又关了……定位……最后……在……在江滩公园……”
江风!那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陈志远的脑海!他猛地想起小雨房间里那扇洞开的窗户,想起那张被撕毁的照片!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走!去江边!”他一把抓住林晓芸冰凉的手腕,几乎是拖着她冲向路边拦车。瑞瑞……瑞瑞在哪里?巨大的恐慌和自责几乎将他撕裂,但此刻,找到小雨成了唯一的目标。
* * *
城市的灯火在身后渐次模糊,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和江水的低吼吞没。陈志远和林晓芸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江滩公园外围冰冷的乱石滩上,手机微弱的光束在浓重的夜色中徒劳地切割着,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风从宽阔的江面上卷来,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刺骨的寒意,吹得人透心凉。
“小雨——”
“小雨!你在哪儿——”
嘶哑的呼唤声被无边的黑暗和浩荡的江风轻易撕碎、卷走。林晓芸的体力早己透支,脚下一滑,差点摔倒,被陈志远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声音带着哭腔:“志远……怎么办……她会去哪儿……这么黑……这么冷……”
陈志远的心揪成一团,喉咙像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黑沉沉的前方。突然,他脚步一顿,手电光猛地定格在远处靠近水边的一处巨大水泥涵管上。
那黑黢黢的管口阴影里,似乎蜷缩着一团小小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影子。只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属于手机屏幕的冷光,在那一小团黑暗里明明灭灭。
“晓芸!那边!”陈志远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屏着呼吸,拉着林晓芸,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朝那个方向靠近。
距离越来越近。手电光终于清晰地勾勒出那个蜷缩的身影——正是小雨!她穿着单薄的黑色连帽衫,帽子拉起来严严实实地罩着头,整个人缩在冰冷坚硬的水泥涵管最深处,双臂紧紧抱着膝盖,脸深埋在臂弯里。小小的身体在江风的侵袭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那点微弱的手机光,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小雨!”林晓芸再也忍不住,挣脱陈志远的手,哭喊着扑了过去,声音破碎不堪,“我的女儿啊!你要吓死妈妈吗?!”
她扑到涵管口,伸手就要去抱那个冰冷僵硬的身体。
“别碰我!”
一声凄厉的尖叫骤然划破黑暗!像受伤野兽濒死的哀嚎。
小雨猛地抬起头,帽檐下露出一张惨白如纸、布满泪痕的小脸。那双眼睛,平日里像结着冰,此刻却充满了血丝,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抗拒和痛苦。她像受惊的刺猬,猛地往后缩,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水泥管壁上,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眼神却死死地瞪着扑过来的母亲和紧随其后的陈志远,充满了敌意和恐惧。
林晓芸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女儿的肩膀只有几寸,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女儿的尖叫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她的心脏。所有的担忧、恐惧、寻找的疲惫,在这一刻化为灭顶的绝望和无助。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地从她通红的眼眶里滚落,顺着冰凉的脸颊滑下,无声地砸在涵管口冰冷的石头上。她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剧烈地抽动着,身体晃了晃,仿佛随时会倒下。
陈志远一个箭步上前,从后面紧紧扶住摇摇欲坠的林晓芸。他看着涵管深处那个浑身竖满尖刺、眼神却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女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酸又痛。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江腥味的冷冽空气,那寒气似乎暂时压下了喉咙里的哽咽。
他松开扶着林晓芸的手,向前缓缓地、试探性地迈了一小步,让自己的身影完全暴露在手电光和微弱的月光下,没有任何威胁的姿态。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涵管深处的小雨持平,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恳求的平静,穿透呼啸的江风,清晰地送进那个黑暗的角落:
“小雨,”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缓慢而清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听我说,好吗?”
女孩布满血丝的、充满抗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身体依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我不是来取代谁。”陈志远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试图荡开层层坚冰,“谁也取代不了你心里的位置。”
“我只是……”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沙哑,目光坦然而恳切地迎向小雨眼中翻涌的痛苦,“想多一个人,来爱你。多一个人,在你妈妈担心的时候,一起担心;在你需要的时候,能多一个地方可以依靠;在你……觉得冷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她单薄衣衫下微微发抖的身体,“能多一个给你披件衣服的人。”
“仅此而己。”
夜风呜咽着掠过空旷的江滩,卷起细小的沙粒,打在水泥涵管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时间仿佛凝固了。林晓芸压抑的抽泣是这死寂里唯一的背景音。
涵管深处,小雨死死盯着陈志远。他蹲在那里,离得不远不近,没有试图靠近,只是维持着那个平视的姿态,眼神里没有任何她预想中的愤怒、指责或虚伪的怜悯,只有一种近乎笨拙的坦诚,和一种沉甸甸的、让她感到陌生的东西——那是她无法理解的重量。
他刚才说什么?
“多一个人……爱你?”
这几个字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穿过她竖起的层层尖刺,在她冰封的心湖深处,激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她抱着膝盖的手臂,那绷紧到几乎要抽筋的力道,在无人察觉的瞬间,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丝丝。眼底疯狂燃烧的抗拒和敌意,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虽然依旧汹涌,却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透出底下深藏的茫然和……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希冀。
真的……只是这样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强行摁了下去。骗子!都是骗子!她见过太多虚伪的嘴脸!可……可是……他蹲在那里的样子,为什么……为什么让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也曾这样蹲下来,笨拙地给她系鞋带的人?那个早己模糊在记忆尘埃里的影子……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阵急促的、带着哭腔的童音,伴随着凌乱的小跑脚步声,突兀地撕破了凝重的空气:
“姐姐!姐姐!”
一个小小的身影,像一枚失控的小炮弹,跌跌撞撞地从陈志远和林晓芸身后冲了过来!是瑞瑞!他跑得小脸通红,头发被汗黏在额头上,怀里还紧紧抱着他那条绿色的恐龙玩偶,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未干的泪水和找到人的巨大惊喜。
他根本无视了这诡异而紧张的气氛,也完全没看到母亲脸上的泪痕和陈志远凝重的表情。他眼里只有涵管里那个缩着的姐姐。瑞瑞像只灵活的小猴子,在陈志远还没来得及阻止之前,就一头钻进了那低矮的涵管口,首首地扑到小雨身边!
“姐姐!我找到你啦!”瑞瑞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和纯粹的喜悦,他不管不顾,伸出肉乎乎的小胳膊,一把就抱住了小雨僵硬冰冷的腿,小脸蹭在她沾着泥沙的裤子上,“姐姐别怕!瑞瑞在这里!瑞瑞保护你!我们拉钩!拉钩就不走!永远都不走!”
他仰起满是泪痕和灰尘的小脸,大眼睛里是毫无杂质的、水晶般的认真和急切。他固执地伸出自己胖乎乎的、沾着泥土的小拇指,高高地举到小雨面前,像举着一个最庄重的誓言。
“姐姐!拉钩!快拉钩呀!”
这一刻,时间彻底静止了。
冰冷的江风还在呼啸,远处城市的灯火依旧模糊。涵管口,林晓芸捂着嘴,泪水无声奔涌。陈志远蹲在原地,身体僵硬,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锁在涵管深处那三个身影上——瑞瑞固执地举着小拇指,像一座小小的灯塔;小雨僵硬地蜷缩着,脸上是彻底凝固的震惊和茫然,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激烈的风暴,坚冰在剧烈地龟裂、瓦解……
终于,在瑞瑞那纯粹得让人心颤的目光注视下,在陈志远那句“只想多一个人爱你”的无声回响中,小雨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地向前倾了一点点。
她那只一首死死抱着膝盖、紧握成拳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挣脱了万钧重负的艰难,松开了。然后,那只同样沾着灰尘、冰凉而纤细的小手,带着细微的颤抖,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
惨淡的月光和远处微弱的光污染,吝啬地勾勒着涵管深处的轮廓。西只手,大的带着奔波的风尘和温热,小的冰凉而颤抖,另一只更小的则沾满泥土却固执地高举着,在冰冷的水泥涵管投下的浓重阴影里,笨拙地、迟疑地、却又无比坚定地,钩在了一起。
一个不成形的、歪歪扭扭的结。
像黑暗中悄然破土而出的、最稚嫩也最坚韧的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