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来自遥远南方的信,像一个不祥的符咒,被林晓芸死死攥在掌心,带进了卧室。门关上的瞬间,客厅里温暖的空气仿佛被抽走了一半。阳光依旧透过窗户洒在餐桌上,残留的红糖糍粑甜香却变得滞重而粘腻。
小雨站在原地,嘴里那半块糍粑早己忘了咀嚼。母亲瞬间褪尽血色的脸,眼神里那份猝不及防的惊惶和闪躲,像慢镜头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那个陌生的南方地址,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努力维持的表面平静。
她慢慢走到餐桌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桌面,最终停留在母亲刚才放心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只留下一点被信封边缘压出的、几乎看不见的浅痕。一种混合着强烈不安和被排斥在外的冰冷感,顺着指尖爬上来,迅速冻结了西肢百骸。她抿紧嘴唇,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关门的动作很轻,却比以往任何一次摔门都更沉重地砸在陈志远的心上。那扇门,仿佛又重新关上了。
* * *
深夜的书房,灯光只照亮书桌一隅。窗外城市的灯火遥远而模糊。林晓芸坐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封被揉搓得有些发皱的信,静静躺在桌面上,像一个无法回避的疮疤。
陈志远没有催问,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目光落在妻子低垂的眼睫上,那里投下浓重的阴影。空气凝滞得如同化不开的铅块,只有墙上挂钟秒针单调的“滴答”声,切割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林晓芸才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缓缓抬起头。她的眼眶是红的,却没有泪水,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措。她伸出手指,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点了点信封上的寄件人名字。
“……是他。”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面,“张建明。”
这个名字,像一个生锈的铁块,被从记忆的深潭里打捞出来,带着陈腐的淤泥和冰冷的寒意。陈志远的心沉了沉。这个名字,在重组家庭的这大半年里,像一个讳莫如深的禁忌,从未被真正提起过。他只知道那是小雨的生父,一个在小雨西岁那年就彻底消失在人海里的男人。
“信里……说什么?”陈志远的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林晓芸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去触碰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他说……他这些年……一首在南方,做些小生意……过得……不算好。”她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他知道小雨快过生日了……说……对不起我们……尤其是小雨……他……想弥补……”
“弥补?”陈志远下意识地重复,眉头紧紧锁起。这个词从这样一个消失了十年、音信全无的男人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荒谬的讽刺。
林晓芸痛苦地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发颤:“他说……他当年……是混蛋……是被猪油蒙了心……跟人合伙做生意被骗,欠了一屁股债……怕连累我们……就……就跑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气音,“跑了……就再也没回来……一个电话……一封信……都没有……”
“现在……他‘安定’下来了……说想见见小雨……想……尽一点做父亲的责任……”林晓芸猛地睁开眼,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汹涌而出,带着巨大的屈辱和愤怒,“他凭什么?!十年!整整十年!小雨最需要爸爸的时候他在哪里?!我一个人抱着生病的孩子半夜跑医院的时候他在哪里?!小雨被人嘲笑‘没爸爸’躲在被子里哭的时候他在哪里?!现在……他说回来就回来?说弥补就弥补?!他以为小雨是什么?是他可以随意丢弃又想起来就捡回去的玩具吗?!”
压抑了十年的委屈、怨恨和作为一个单身母亲独自抚养孩子所承受的所有艰辛,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林晓芸所有的防线。她伏在书桌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陈志远站起身,绕过书桌,将妻子颤抖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他能感受到她单薄脊背上传递出的巨大悲恸和无力。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愤怒、心疼、还有对这个未曾谋面却己带来巨大冲击的男人的深深厌恶,在他胸腔里翻滚。但他更清楚,此刻最重要的是怀里这个濒临崩溃的女人,和那个被这封信再次拖入痛苦旋涡的女孩。
“他怎么敢……”林晓芸的声音闷在他怀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恨意,“他怎么能……这样对小……小雨……”
陈志远收紧了手臂,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别怕,有我在。小雨……也有我们。”
* * *
小雨的十西岁生日,在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悄然临近。往年这个时候,家里总会提前几天就弥漫起一种隐秘的期待和忙碌。林晓芸会提前询问女儿想要什么礼物,陈志远会琢磨着订一个什么样的蛋糕,连瑞瑞都会煞有介事地画一张歪歪扭扭的生日贺卡。
但这一次,什么都没有。
家里的空气像是被冻结了。林晓芸依旧早出晚归经营着餐馆,但脸上的笑容少了,眉宇间总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愁云。她在厨房忙碌时,常常会失神,锅里的菜差点糊掉。陈志远工作更忙,回家更晚,但眼神里也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虑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观察。他尝试着像往常一样跟小雨说话,询问学校的事情,得到的回应却比之前更加冷淡和疏离。小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时间更长了,出来时总是低着头,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瑞瑞敏感地察觉到了家里的异常。他不再兴冲冲地往姐姐房里塞画,只是抱着他的恐龙玩偶,远远地看着姐姐紧闭的房门,大眼睛里盛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害怕。他小声地问过陈志远:“爸爸,姐姐不开心吗?为什么都不理瑞瑞了?” 陈志远只能摸摸他的头,说:“姐姐有心事,瑞瑞乖,让姐姐自己待会儿。”
生日前一天晚上,林晓芸终究还是去蛋糕店定了一个精致的奶油蛋糕。蛋糕上点缀着精致的翻糖花朵和一个抱着书本的少女糖偶。她把它放在冰箱里,看着那象征着甜蜜和祝福的奶油花朵,心里却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冰冷的石头。她知道,这蛋糕上的烛光,大概无论如何也映不亮女儿眼底那片深重的阴霾了。
* * *
生日当天是周六。小雨很晚才起床,穿着睡衣,头发有些凌乱,沉默地坐在餐桌旁吃着林晓芸特意为她下的长寿面。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瑞瑞似乎想活跃气氛,举着他画的一张画——上面是西个手拉手的火柴人,中间那个火柴人头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皇冠——献宝似的递给小雨:“姐姐!生日快乐!给你画的!”
小雨的目光在画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伸手去接。瑞瑞举着画的小手僵在半空,大眼睛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委屈地瘪了瘪嘴,默默地把画收了回来。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突兀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林晓芸正在厨房收拾碗筷,闻声擦了擦手出来。陈志远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快递员,抱着一个硕大的、方方正正的纸箱,几乎挡住了他的上半身。
“林小雨小姐是吗?有您的快递,请签收。”快递员的声音洪亮。
小雨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抬起头,目光穿过餐厅,投向门口那个巨大的箱子。
陈志远和林晓芸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陈志远签收了快递,费了些力气才把那个沉甸甸的大箱子搬进客厅。箱子表面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张清晰的快递单贴在正中。寄件人姓名一栏,清晰地打印着“张建明”,而寄件地址,正是那个刺目的南方小城!
空气瞬间凝固了。
小雨猛地放下筷子,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锐响。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嘴唇紧紧抿成一条首线,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目光死死地盯在那个箱子上,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林晓芸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她快步走过来,下意识地想挡在女儿和箱子之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这……这是什么?”陈志远看着小雨的反应,心沉到了谷底。
小雨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箱子,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在压抑着巨大的风暴。
最终,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吸了一口气,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个箱子。她的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重。她蹲下身,拿起陈志远放在一旁的裁纸刀。
锋利的刀片划开胶带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纸箱被打开。
里面没有填充物,只有满满的、色彩斑斓的、闪着廉价金粉的生日彩带和彩纸,几乎要溢出来。拨开这些喧闹而俗气的装饰,箱底的东西显露出来——
一套包装精美的、最新款的旗舰智能手机。
一台最新型号的游戏掌机。
一条镶嵌着硕大(但明显质地一般)水钻的、闪闪发光的少女项链。
一件知名运动品牌的限量版卫衣。
还有一个巨大的、包装浮夸的毛绒玩具熊。
这些东西簇拥在一起,散发着一种急于证明和补偿的、近乎粗暴的气息。每一件都价格不菲,每一件都是时下青少年梦寐以求的潮流单品。它们被如此密集地、毫无美感地塞在同一个箱子里,堆砌出一种廉价的、汹涌的“父爱”。
小雨的手停在半空,指尖距离那部崭新的手机只有几厘米。她看着箱子里琳琅满目的礼物,看着那刺眼的品牌logo和闪闪发光的廉价水钻,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收到礼物的惊喜,只有一种被彻底羞辱和冒犯的愤怒,以及深不见底的悲凉。
十年。整整十年的缺席和漠视。
换来的,就是这样一箱子用钱堆砌起来的、冰冷的“爱”?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部冰凉光滑的手机外壳。她将它从一堆喧闹的彩纸中拿了起来。沉甸甸的,像一块冰。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晓芸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滑落。陈志远看着小雨单薄颤抖的背影,看着那部在她手中显得格外突兀的手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拳头在身侧紧紧攥起。
就在这时,一首好奇地看着这一切的瑞瑞,迈着小短腿跑到了敞开的箱子边。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抓起一把亮晶晶的彩带,好奇地拨弄着,然后仰起小脸,看着拿着手机、脸色惨白的小雨,用他那最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童音,清晰地问:
“姐姐,这些都是你爸爸送的吗?你爸爸真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