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特快专递的蓝色信封,棱角分明,带着公文的冰冷质感,静静地躺在陈志远书房宽大的橡木桌面上。窗外沉沉的暮色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深色的木纹上投下几道黯淡的光条,将那抹蓝色衬得像一块沉入深潭的、凝固的冰。
陈志远坐在桌后,目光久久地落在那信封上。手指无意识地着桌沿,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才终于伸向它。拆封的动作极其小心,指尖捏着封口边缘,一点点撕开。纸张摩擦发出的细微“窸窣”声,在死寂的书房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如同心跳。
林晓芸不知何时站在了书房门口。她没有进来,只是倚着门框,身上还系着那条沾着油渍的蓝布围裙。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围裙粗糙的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却屏住了,眼睛死死盯着丈夫手中那叠缓缓抽出的、印着法院红色徽记的白色纸张。
更远一些,客厅通往书房的阴影交界处,小雨沉默地伫立着。她背对着客厅里唯一一盏亮着的壁灯,身影被拉得很长、很单薄,越过书房的门槛,沉沉地投在陈志远面前的桌面上,恰好覆盖了那叠刚刚展开的判决书一角。墨镜遮住了她的眼睛,只有紧抿的唇线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陈志远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去面对纸上的文字。他低下头,目光扫过打印清晰的铅字。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他低沉、缓慢、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无声的涟漪:
“……本院经审理查明……”
“……申请人陈志远、林晓芸、林小雨所述被申请人张建明纠缠、骚扰、威胁之事实成立……”
“……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相关规定……”
“……裁定如下:”
他的声音在这里顿住,目光在那几行加粗的判决结果上停留了片刻。再开口时,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分量:
**“一、禁止被申请人张建明接触、骚扰、跟踪申请人林晓芸、林小雨及其近亲属(陈志远、陈瑞)……”**
**“二、禁止被申请人张建明以电话、短信、即时通讯工具、电子邮件等方式侮辱、诽谤、威胁申请人及其近亲属……”**
**“三、本裁定有效期为六个月……”**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
空气里那根紧绷了太久、几乎要断裂的弦,在这一刻,骤然松弛!
“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猛地从门口传来!
林晓芸的身体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再也支撑不住,顺着门框软软地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她双手死死地捂着脸,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从指缝间奔涌而出!那哭声不再是尖锐的痛苦,而是一种巨大的、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虚脱和释放,是灵魂深处积压的恐惧和屈辱终于找到了出口!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在无声的呜咽中颤抖。
陈志远放下手中的判决书,站起身,绕过书桌,快步走到妻子身边。他蹲下身,伸出没受伤的右手,想将她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动作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笨拙和小心翼翼。
而门口阴影里的小雨,在听到那一声声冰冷的“禁止”时,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覆盖在判决书上的那道长长的影子,也随之晃动。
她没有去看地上相拥的父母,也没有看桌上那份决定性的文件。她只是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墨镜冰冷的镜片,映着窗外越来越浓重的、沉甸甸的暮色,如同两块凝固的深渊。
然后,她迈开脚步。
一步。一步。
走向自己房间的方向。
脚步放得很轻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像踩在凝固的时间河流上,每一步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尘埃落定后的空茫。
* * *
阁楼狭窄、低矮,弥漫着久未通风的、陈旧的尘埃气息。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那扇蒙尘的小窗,透进一点稀薄的、黄昏的灰蓝色光线。光线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盘旋。
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纸箱被拖了出来。箱盖打开时,扬起一片呛人的尘雾。
小雨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墨镜早己摘下放在一边。她借着微弱的光线,指尖在箱底杂乱的旧物中翻找、摸索。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
终于,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带着棱角的物体。
她将它拿了出来。
是那个被撕掉一半的旧相框。塑料边框己经发黄变脆。相框里,那张边缘参差不齐、布满裂痕的老照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个被时光遗忘的伤口。
照片上,年幼的她,被一个高大(记忆中高大)的男人高高举起。男人脸上带着爽朗的、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笑容。阳光刺眼,背影模糊。那是她曾经无数次在黑夜中、眷恋又痛恨的影像。是张建明。是那个在她西岁时,用这个笑容和举高高的动作,构筑了她对“父亲”全部想象的男人。也是那个,亲手将这笑容撕碎、将影像抛弃的男人。
冰凉的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极其缓慢地抚过照片边缘那参差不齐、如同锯齿般的裂口。那粗糙的触感,像抚摸着记忆深处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照片上的笑容依旧,却在时光里褪色、发黄、变得无比脆弱。男人眼中的光芒,此刻看来,竟带着一丝她从未察觉的、模糊的轻浮。
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胸腔里翻涌着巨大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像即将喷发的火山,又被她死死压住。
然后,那只抚摸着裂口的手,缓缓抬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覆盖在了照片上那个男人——她的生父——那张曾经让她眷恋、如今只余痛恨的脸上。
掌心温热。
指尖冰凉。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时间在飞舞的尘埃中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覆盖在照片上的手,猛地收紧!
五指用力!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脆弱的相纸,在巨大的指力下,沿着那些早己存在的裂痕,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撕裂声!然后,彻底崩碎!
她摊开手掌。
掌心里,不再是那张带着笑容的脸,只剩下被揉成一团、无法分辨五官的、细碎的纸屑。像一堆被彻底碾碎的、关于过去的残骸。
一阵带着深秋凉意的风,不知从何处卷来,猛地灌入这间狭小的阁楼,吹得蒙尘的窗帘猎猎作响!
风掠过她摊开的掌心。
那些细碎的、黑色的纸屑,如同获得了最后的生命,被风温柔地、不容抗拒地卷起!像一群骤然获得解脱的、黑色的蝴蝶,在她眼前盘旋、飞舞了一瞬,然后,争先恐后地扑向那扇敞开的、蒙尘的小窗,无声地消融在窗外沉沉的、无边无际的暮色深处。
再无踪迹。
* * *
楼下厨房的方向。
“滋啦——!!!”
一声爆响!如同沉闷空气中炸开的惊雷!
热油裹着干辣椒段和青花椒,在滚烫的铁锅里疯狂地跳跃、炸裂!霸道、浓烈、带着燎原之势的麻辣香气,如同挣脱了枷锁的猛兽,瞬间冲破阁楼的尘埃和冰冷的暮色,汹涌澎湃地席卷而上!
那滚烫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浓香,蛮横地、不容抗拒地,充盈了整栋房子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