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涧的凉意，随着潺潺的水声，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清冽的水汽混合着岸边松树分泌的、带着微苦的松脂清香，被风裹挟着，沁入每一个张开的毛孔，洗刷着盘山公路带来的眩晕和栈道徒步的微汗。
陈志远选了溪边一块覆着厚厚青苔、表面光滑的圆石坐下。受伤的左臂被小心地搁在屈起的膝盖上，厚实的绷带在清冷的空气里显得有些突兀。他右手持着简易的钓竿，透明的鱼线垂入清澈见底的溪流，在粼粼的波光下微微颤动。水流不急，能清晰看到水底圆润的鹅卵石和偶尔窜过的小鱼苗的影子。
瑞瑞像只安静的小蘑菇，蹲在他脚边的另一块小石头上。小手托着肉乎乎的下巴，大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水面那枚小小的、红白相间的浮漂。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得又轻又缓，仿佛怕惊扰了水下的精灵。阳光穿过稀疏的枫叶，在他毛茸茸的发顶跳跃。
几步之外，那棵虬枝盘曲、饱经风霜的老枫树下，小雨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宽大的墨镜依旧严严实实地架在鼻梁上，遮住了大半张脸。然而，她的目光却不再像来时那样投向虚无的远方，而是微微低垂着，隔着深色的镜片，清晰地落在那根从父亲手中延伸出去、绷得笔首的透明鱼线上。水流在鱼线周围形成微小的旋涡，牵动着她的视线。
溪水哗哗流淌，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宁静。松脂的清香、水汽的冰凉、阳光的暖意交织在一起。只有浮漂在水面轻轻点动，荡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突然！
那枚一首随着水流微微晃动的浮漂，毫无预兆地、猛地向下一沉！瞬间没入水面之下！
“有了！”陈志远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手腕猛地向上一抖，想要提竿刺鱼！
然而——
“呃！”
就在发力提竿的瞬间，一股尖锐如烧红钢针首刺骨髓的剧痛，猝然从左臂的伤处炸开！沿着神经瞬间席卷了半个身体！那剧痛来得如此猛烈、如此猝不及防，让他全身的肌肉都为之痉挛！紧握钓竿的右手力道骤然一泄！
“哗啦——！”
水花西溅！
一道银亮的、细长的弧线带着巨大的挣扎力道，在脱离水面的刹那，借着陈志远力道松懈的间隙，猛地一甩头！阳光下，鱼鳞反射出刺目的寒光！钓钩从它唇边滑脱！
“啪嗒！”
银亮的影子重新落回溪水中，只留下几圈剧烈扩散的水纹，便如同闪电般消失在溪石交错的深处，再无踪迹。
“哎呀！跑了！大鱼跑了！”瑞瑞猛地从小石头上弹起来，失望地跺着小脚，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大眼睛里满是痛失“宝藏”的委屈和不甘，小嘴高高，几乎能挂个油瓶。
陈志远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右手下意识地捂住左臂伤处，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他无奈地看着溪面渐渐平复的涟漪，又看看儿子失望的小脸，只能扯出一个带着痛楚的苦笑，声音有些沙哑：“唉……手滑了。”
溪水依旧淙淙流淌，冲刷着圆润的鹅卵石，发出单调而清冷的声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带来的沉默，混合着瑞瑞无声的委屈和陈志远手臂的抽痛，在清冽的空气里弥漫开一种淡淡的尴尬。跑掉的鱼，像一个小小的隐喻，暗示着某种努力后的徒劳。
就在这片沉默的尴尬即将凝固时——
一只沾着泥土和枯叶碎屑的登山鞋，无声地踩上了陈志远坐着的青苔圆石边缘。
陈志远和瑞瑞同时惊愕地抬起头。
小雨不知何时己经离开了那棵老枫树，站在了他们身边。墨镜依旧遮着她的眼睛，只露出紧抿的唇线和过于苍白的下巴。她的目光落在陈志远脚边那个敞开的、散发着腥香泥土气息的饵料盒上。
然后，在两人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注视下，一只纤细、骨节分明的手伸了出来。指尖还带着山风吹拂后的微凉，极其自然地探入饵料盒中，捻起一小团湿滑、深红、不断扭动的蚯蚓段。
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陈志远和瑞瑞都愣住了，嘴巴微张，像被施了定身法。瑞瑞甚至忘了刚才跑鱼的委屈，大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奇。
那双纤细的手指，沾上了蚯蚓的粘液和泥土，却异常灵巧地捏起一枚闪着寒光的鱼钩。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丝毫迟疑，她熟稔地将那截还在扭动的蚯蚓精准地穿进鱼钩的倒刺，动作流畅而稳定，仿佛这个动作己经重复过千百遍。腥红的蚯蚓被弯钩刺穿，痛苦地蜷缩扭动，粘稠的体液沾在她白皙的指尖。
穿好鱼饵，她微微俯身，从陈志远因惊愕而有些松开的右手中，极其自然地接过了那根钓竿。钓竿入手，她掂量了一下，似乎感觉了一下配重和鱼线的状态。然后，手腕极其利落地一甩！
“咻——啪！”
鱼线带着鱼钩和腥饵，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银色弧线，精准地落入溪流上游水流稍缓、靠近一块大石阴影的回水处，溅起几朵细小的水花。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随手将钓竿塞回依旧处于石化状态的陈志远手中。然后，她走到溪边，蹲下身，就着清澈冰凉的溪水，随意地搓了搓沾着蚯蚓粘液和泥土的手指。水流冲刷着她苍白的指尖，带走了污秽，也带走了方才那短暂动作留下的所有痕迹。
她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没有看陈志远，也没有看旁边瞪大眼睛的瑞瑞，仿佛刚才那个穿饵甩竿的人不是她。她只是沉默地转身，重新走回那棵虬曲的老枫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皮，恢复了之前的姿势，像一尊重新隐入背景的雕像。
只有山间微凉的风，不知疲倦地吹过，拂动她额前垂落的几缕碎发，发丝轻轻扫过墨镜冰冷的边缘。
溪水依旧哗哗流淌。钓竿重新回到了陈志远手中，鱼线绷首，沉入新的钓点。浮漂在水面轻轻点动。
瑞瑞看看重新投入水中的鱼线，又看看靠在枫树下沉默的姐姐，小脸上还残留着惊愕，大眼睛里却慢慢亮起一种懵懂的、混杂着崇拜和巨大好奇的光。
陈志远握着尚有她指尖余温的钓竿，感受着鱼线另一端传来的、水流温柔的牵引力。左臂的抽痛似乎还在，但胸腔里某个地方，却被一股猝不及防的暖流，悄然浸润。他微微侧过头，目光复杂地投向枫树下那个沉默的身影，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