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燕家的清晨,是被窗外灰蒙蒙的天光唤醒的。光线透过不算干净的窗帘缝隙,吝啬地洒进来,在客厅地板上投下几道苍白的光斑。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悲伤和恐惧的余烬,冰冷而沉重。
林晓芸在客厅狭窄的沙发上醒来,或者说,是从一种混沌的、半昏半醒的状态中挣扎出来。身体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每一处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她睁开眼,视线茫然地聚焦在头顶陌生的、带着细小裂纹的天花板上,昨晚那场灭顶的绝望和崩溃的记忆碎片,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倒灌回脑海,让她呼吸一窒。
她猛地侧过头。
旁边的单人沙发上,瑞瑞小小的身体依旧被那条厚厚的毛毯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小脸。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但眉头却紧紧蹙着,形成一个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深刻的褶皱。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微微颤抖着。即使在睡梦中,他小小的身体也并非全然放松,依旧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防御性的僵硬。嘴唇抿得死紧,像是在无声地抵御着什么可怕的侵袭。
林晓芸的心被狠狠揪住。她挣扎着坐起身,动作牵扯着麻木的身体,带来一阵刺痛。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过儿子紧蹙的眉心,试图抚平那道深刻的褶皱。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她指尖一缩。瑞瑞没有任何反应,连睫毛的颤动都没有改变频率,仿佛沉溺在一个无法挣脱的冰冷噩梦里。
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是林晓燕在准备早饭。食物的香气——米粥的清香和煎蛋的焦香——小心翼翼地弥漫开来,试图驱散这空间里凝固的悲伤。但这寻常的烟火气,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无法真正触及林晓芸冰冷的感官。
林晓燕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和一小碟咸菜走出来,看到姐姐醒了,正失神地抚摸着瑞瑞的额头,她放轻脚步,把东西放在茶几上。
“姐,醒了?喝点粥吧,暖一暖。”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林晓芸的目光缓缓从儿子脸上移开,落在冒着热气的粥碗上。那氤氲的热气似乎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死水般的灰败。她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吃不下。”
林晓燕叹了口气,没有强求。她坐到姐姐身边,目光落在瑞瑞沉睡中依旧不安的小脸上,忧心忡忡:“瑞瑞……还是这样?一点动静都没有?”
林晓芸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攥住了盖在腿上的薄毯一角,指关节泛白。昨晚儿子那如同灵魂被抽离般的空洞眼神,那被电话铃声彻底击碎后的冻结,像最清晰的噩梦,在她脑中反复重播。
“姐,”林晓燕的声音带着一种下定了决心的坚定,“一会儿大军(她丈夫)起来,让他看着瑞瑞。我跟你去医院!去看看小雨!孩子伤成那样,身边不能没个亲人!再给她带点换洗的衣服,带点她爱吃的!”她说着,目光扫过林晓芸身上那件沾着油污和泪痕、皱巴巴的外套,“你也换身我的衣服,收拾收拾,别让孩子看着更难受。”
“看小雨……”林晓芸喃喃地重复着,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挣扎。女儿的伤,女儿的痛苦,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她想去!她恨不得立刻飞到女儿身边!可另一个声音在疯狂尖叫:你怎么有脸去?!是你害了她!你这双手!你这双连锅都端不稳的手!还有瑞瑞……她下意识地看向沙发上沉睡(或者说昏迷)的儿子,巨大的恐惧和自责再次将她攫住。
“姐!”林晓燕抓住她冰冷的手,用力握紧,试图传递力量,“别想那么多!现在最重要的是小雨!她需要你!你是她妈!天大的事,也得先顾孩子!”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林晓芸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看着妹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支持,那濒临崩溃的神经似乎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电流。她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像是应允,又像是无声的哭泣。
* * *
医院住院部三楼。惨白的晨光取代了刺目的顶灯,透过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切割出几何形的光斑,却并未带来多少暖意。空气里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早餐的寡淡气息,形成一种特有的、属于医院的清冷味道。
陈志远坐在小雨病床边的塑料凳上,身体微微佝偻着,像一座一夜之间被风霜侵蚀的山丘。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搭在椅背,领带早己不知所踪,衬衫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汗湿的背心边缘。他一夜未眠,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眼球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下巴冒出了一层青黑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彻底榨干的疲惫和一种强压着的、濒临爆裂的焦躁。
手机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屏幕停留在与助理小刘的短信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小刘几分钟前发来的:
【陈总,宏远周总的秘书刚才又打电话来,语气……非常不好。问您昨天为什么爽约,那块表……她说周总看了,很不高兴,觉得您……敷衍。合作的事……悬了。银行王经理那边也在催,问您什么时候过去签评估确认书?】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钉子,狠狠扎进陈志远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宏远悬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断了!银行的催命符又来了!还有吴老板那张印着高额利息的借据……巨大的压力和冰冷的绝望如同两只铁钳,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猛地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膝盖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青筋暴起。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病房里异常清晰。他需要钱!需要立刻弄到钱!否则一切都完了!
就在这时,病床上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
小雨醒了。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药物作用消退后,左臂伤处那熟悉的、钻心的闷痛立刻清晰地传递上来,让她忍不住蹙紧了眉头,发出一声压抑的轻哼。她侧过头,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病房惨白的墙壁,最后落在床边那个散发着浓重疲惫和焦躁气息的身影上。
“爸爸……”她的声音沙哑微弱,带着刚睡醒的迷蒙和伤痛的虚弱。
陈志远像是被惊醒的猛兽,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对上女儿苍白脆弱的脸,那里面清晰的痛楚像针一样刺进他焦灼的神经。他强行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绝望,试图在脸上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扭曲得比哭还难看。
“醒了?还疼得厉害吗?”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刻意放柔却依旧掩饰不住的紧绷。
小雨轻轻点了点头,小脸因为疼痛而皱成一团。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越过父亲,投向病房门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期盼,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妈妈……和瑞瑞……还没回来吗?”
又是这个问题!
陈志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额角的青筋突突首跳!那股被强行压下的烦躁和无处发泄的怒火,如同被浇了油的枯草,瞬间被点燃!他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动作幅度过大,带倒了凳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哐当”声!
“不是跟你说了吗?!回家拿东西去了!拿东西去了!!”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炸开,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狂暴和极度不耐,“问什么问!一天到晚问!烦不烦!!”他烦躁地抓着自己凌乱的头发,眼神凶狠地扫过女儿瞬间变得煞白、写满惊愕和受伤的小脸,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了理智的困兽。
巨大的吼声在病房里嗡嗡回荡。邻床的病人和家属被惊动,投来诧异和略带不满的目光。
小雨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彻底吓呆了!她猛地缩了一下身体,牵扯到悬吊的手臂,剧痛让她瞬间倒抽一口冷气,小脸痛得扭曲,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哭出声,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迅速浸湿了枕套。
那双大眼睛里,刚刚醒来时还残留的一丝迷蒙和微弱的期盼,此刻被巨大的恐惧、委屈和一种被最亲近之人伤害的茫然彻底取代。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鹿,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变得无比陌生、无比可怕的父亲。
陈志远吼完,看着女儿那惊恐含泪的眼神,看着她因为剧痛而蜷缩的身体,一股巨大的懊悔和尖锐的心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狂暴的怒火,只剩下冰冷的空洞和更加沉重的绝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死。
就在这时——
病房门口,传来两声极其轻微的、带着迟疑的敲门声。
陈志远和小雨同时猛地转头望去。
门口,站着两个身影。
林晓芸穿着林晓燕一件略显宽大的旧外套,头发简单地拢在脑后,脸色依旧苍白憔悴,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悲伤。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印着超市logo的廉价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衣物和一些水果。
而她身边,紧紧贴着她的腿,几乎要把自己藏进母亲身影里的,是瑞瑞。
瑞瑞被裹在一件明显大了一圈的、属于林晓燕丈夫的旧棉袄里,小小的身体显得更加瘦弱。他死死低着头,几乎要把脸埋进衣领里,只露出一点惨白的额角和紧紧抿着的、没有血色的嘴唇。他的两只小手,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揪着林晓芸的裤腿,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极度的紧绷和僵硬,仿佛随时准备着逃离这个空间。
他没有看病房里的任何人,也没有看床上哭泣的姐姐。他的视线死死地盯着自己沾着一点泥污的鞋尖,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安全的地方。那是一种彻底的、拒绝与外界产生任何连接的姿态。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晓芸的目光,越过门口,先是落在病床上泪流满面、惊恐颤抖的小雨身上,巨大的心痛让她身体晃了一下。随即,她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猛地盯在了站在床边、形容狼狈、脸上还残留着暴怒余痕的陈志远身上!
那目光,冰冷、锐利、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悲愤和一种彻骨的失望!像一把无形的冰刃,瞬间刺穿了病房里凝固的空气!
陈志远被她那目光看得浑身一僵,仿佛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冰天雪地里。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那冰冷的视线,狼狈地弯腰想去扶起倒地的凳子,动作却显得无比笨拙和慌乱。
惨白的晨光,冰冷地笼罩着病房里的每一个人。林晓芸紧攥着塑料袋的手在微微发抖,瑞瑞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紧贴着她,小雨惊恐的眼泪无声滑落,陈志远佝偻着背,徒劳地摆弄着那只倒下的塑料凳。
沉默,沉重得如同实质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也压在这个弥漫着伤痛、恐惧、谎言和巨大裂痕的狭小空间里。窗外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只剩下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以及那无声流淌的、冰冷的泪水和无法愈合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