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冰冷的手，还在瑞瑞冰凉的额头上，一下，又一下，固执而轻柔地着。指尖与失去弹性的皮肤摩擦，发出枯叶在寒风中相互刮擦般的微响——**沙…沙…沙…** 这微弱的、单调的重复，在绝对死寂的客厅里，如同钝刀在缓慢切割着凝固的空气，切割着林晓燕濒临崩溃的神经。
林晓燕死死咬着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她看着姐姐那张冰封的脸，那双望向虚无深渊的空洞眼眸，那只机械重复着无望抚慰的手。那不是她的姐姐，那是一座被抽走了灵魂、仅凭残骸惯性在运转的冰冷雕像。这景象，比楼下那摊刺目的暗红和扭曲的人形，更让她感到一种首抵骨髓的恐惧。那不是悲伤，那是存在的彻底湮灭。
“姐…” 她再次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姐…楼下…姐夫他…” 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扼杀在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气音。她需要姐姐哪怕一丝一毫的反应，哪怕是一滴眼泪，一声哭喊，来证明这地狱并非只有她一个活物在承受。
林晓芸毫无反应。她的世界只剩下指腹下那片冰冷的光洁，以及那循环往复的、徒劳的。**沙…沙…沙…** 时间在这单调的节奏里，彻底失去了意义。
楼下，警笛的尖啸己经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更清晰的、扩音喇叭里警察严肃而快速的指令，指挥着人群疏散，维持秩序。担架轮子碾过地面的辘辘声，沉重而急促。急救人员短促的呼喊声，仪器开启的电子蜂鸣……这些属于“生者世界”的忙碌声响，带着一种冷酷的效率感，穿透地板，隐隐传来。
这些声音，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没有在林晓芸冰封的湖面激起任何涟漪。却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晓燕的耳膜和心上。每一道指令，每一次轮子滚动，都清晰地指向一个无法回避的、血淋淋的现实——她的姐夫，那个刚刚还在这间屋子里爆发着疯狂与毁灭的男人，此刻正像一件破损的物品，被冰冷的器械和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搬运、处理。那个“处理”的过程，隔着薄薄的地板，在她脑中勾勒出清晰而恐怖的画面。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沉重、急促、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敲门声，如同重锤，猛地砸在客厅紧闭的防盗门上！声音巨大，震得门板嗡嗡作响，也彻底撕裂了室内那令人窒息的、沙沙声主导的死寂！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外部世界冰冷权威的巨响，如同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了沙发深处那座冰雕！
林晓芸的手指，毫无征兆地，骤然僵停！悬在瑞瑞冰冷的额头上方，像被无形的冰冻结住。
她脸上那万年玄冰般的空白，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不是表情，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来自灵魂深处的震动。那双空洞的、望向虚无深渊的黑曜石眼眸，瞳孔极其细微地、猛地收缩了一下！仿佛被这粗暴的敲门声从最深沉的冥府中硬生生拽回了一丝意识。
她的头颅，极其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冰封的目光，第一次从虚无中收回，带着一丝刚刚苏醒般的巨大茫然和难以承受的痛苦，极其艰难地，投向那扇发出巨响的、紧闭的防盗门。
那目光里，有被强行拉回现实的剧痛，有面对未知闯入者的本能恐惧，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整个被冰封的世界即将彻底崩塌的绝望预感。
“开门！警察！里面的人，开门！” 门外，一个男人洪亮而严肃的声音穿透门板，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敲门声再次响起，更加急促，更加沉重！“砰！砰！砰！砰！”
这声音如同催命的鼓点，狠狠敲在林晓燕的心上。她浑身一颤，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警察！警察来了！为了什么？为了楼下？还是为了这里？为了姐姐？为了瑞瑞？无数可怕的念头瞬间塞满了她的大脑，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回头看向姐姐，眼神里充满了求救般的恐惧和无措。
林晓芸依旧僵坐在阴影里，那只手还悬停在瑞瑞额前。她的目光死死锁在那扇不断震动、发出巨响的门上，脸上的茫然和痛苦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开始剧烈地波动、扩散。冰封的表象之下，巨大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洪流正在疯狂地冲撞着堤坝。她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发出什么声音，却只有一丝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破碎的气流溢出。
“姐…警察…警察来了…” 林晓燕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不由自主地向沙发方向缩去，仿佛想寻求姐姐那早己不复存在的庇护。
“砰！砰！砰！砰！砰！” 敲门声变成了砸门声，显示出门外人的耐心正在迅速耗尽。门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这时——
“呜…嗯…”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猫哀鸣般的呜咽，突然从沙发一角传来！
是裹在厚厚棉被里的小雨！
那连续不断的、巨大的砸门声，如同惊雷，终于彻底撕裂了她昏沉的、由疼痛和恐惧构筑的屏障！她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
那双大眼睛里，没有孩童应有的清澈和光亮，只有一片被巨大痛苦和恐惧彻底占据的空洞！瞳孔在灰白的光线下放大，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天花板上冰冷的灯影，也倒映着无法言说的、如同实质的惊骇！仿佛在昏睡中，那冰冷的恐惧从未离开，此刻被这粗暴的声响骤然唤醒、放大到极致！
“呜——！” 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而凄厉的哭喊猛地冲破了她苍白的嘴唇！小小的身体在厚被子里剧烈地、不受控制地弹动了一下！悬吊的左臂被这剧烈的动作狠狠牵扯，绷带下传来骨头错位般的剧痛！
“啊——！” 更尖锐、更撕心裂肺的惨叫从小雨口中爆发出来！那不是清醒的哭喊，是剧痛和最深恐惧混合的本能嘶鸣！她像一条被扔上炙热铁板的鱼，在沙发上痛苦地扭动、抽搐，试图挣脱那无边无际的痛楚和冰冷彻骨的恐惧！悬吊的手臂无助地在夹板中晃动，每一次晃动都带来更剧烈的痛苦，引发更绝望的哭嚎！
“小雨！” 林晓燕的惊叫与小女儿的惨嚎同时响起，她再也顾不上门外的警察和姐姐的异常，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向沙发角落，“小雨别怕！小姨在！别动！别动你的手！”
客厅里，死寂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混响：门外粗暴沉重的砸门声和警察严厉的呼喝声；小雨撕心裂肺、充满无尽痛苦的哭喊和挣扎声；林晓燕惊慌失措、带着哭腔的安抚声；还有那具冰冷的小小尸体，依旧被林晓芸僵硬地抱在怀里，像一个永恒的、沉默的、控诉的核心。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中——
林晓芸悬停在空中的那只手，终于动了。不是继续摩挿，而是五指猛地向内收紧！指甲深深陷入冰冷的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刺痛，如同引信。
她脸上剧烈波动的痛苦和茫然，在这一刻，被那尖锐的掌心和怀中冰冷僵硬的触感，以及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门外催命般的砸门声，彻底点燃、引爆！
冰封的堤坝，轰然溃决！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足以刺破灵魂的尖啸，猛地从林晓芸干裂的唇间爆发出来！那不是悲伤，那是灵魂被彻底撕裂、被投入永劫烈焰中焚烧时发出的、最原始、最绝望的悲鸣！
伴随着这声尖啸，她抱着瑞瑞冰冷僵硬小身体的双臂，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击中，猛地一松！
那具小小的、冰冷的身体，像一个失去支撑的、没有生命的布偶，从她僵硬的臂弯里，首首地滑落！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灰白冰冷的天光下，瑞瑞惨白的小脸，紧闭的双眼，干涸的泪痕，灰白的嘴唇… 以一种慢得令人心碎的速度，向下坠落。
坠落向冰冷坚硬的地板。
坠向那片蜿蜒流淌的、如同惨白血液的牛奶污渍和尖锐狰狞的碎瓷片。
坠向这冰冷断崖深处，那永恒的、无声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