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远的手掌滚烫而稳定，如同焊铁般托着小雨浸在冷水下的左臂。那狰狞的深红和透亮的水泡在他指间颤抖，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像刀子割在他心尖上。女儿手臂传来的冰冷和皮肤下透出的灼热形成了诡异的触感，混合着冷水冲刷下依旧渗出的淡黄色组织液，粘腻地沾湿了他的指缝。
“爸……”小雨的声音微弱，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剧痛未消的颤抖，眼泪混着冰冷的水珠滚落。
“爸在！爸在！”陈志远的声音粗嘎，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硬挤出来，“别怕！我们马上去医院！”他不敢多看女儿手臂一眼，那景象足以焚毁他所有的理智。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一片狼藉的厨房——浓烟稍减，但警报器仍在徒劳地嘶鸣，地上是翻倒的砂锅、泼洒的汤汁和糊在狼藉中的蜡笔画残骸。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林晓芸惨白失魂的脸上。
“晓芸！车钥匙！”他低吼，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拿冰袋！干净的毛巾！快！”
林晓芸被这吼声惊得一颤，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巨大的自责和恐惧让她动作僵硬，但陈志远的指令劈开了混沌。她踉跄着冲向冰箱，手抖得几乎打不开冷冻室的门，胡乱抓出几盒冻得梆硬的速冻饺子，又扯下挂在墙上的两条干净擦手巾，跌跌撞撞跑回来。
陈志远小心翼翼地将小雨那条伤痕累累的手臂从水流下移开。冷水一停，深层的灼痛如同苏醒的毒蛇，瞬间噬咬上来，小雨痛得倒抽冷气，身体猛地蜷缩。陈志远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抽。他迅速用一条干毛巾极其轻柔地吸掉手臂上多余的水分，避开那些脆弱的水泡，然后将那几盒冻硬的速冻饺子用另一条毛巾草草裹住，敷在烫伤区域周围降温。冰冷的触感让小雨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丝丝，但牙关依旧紧咬。
“瑞瑞……”林晓芸这才想起小儿子，惊恐地看向门口。
瑞瑞还僵在原地，抱着那只缺耳朵的兔子，煞白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空洞的大眼睛，死死锁在姐姐裹着毛巾和冻饺子的手臂上。他像一尊被恐惧冻僵的小雕像。
“瑞瑞乖，跟紧妈妈！”林晓芸心碎欲裂，想过去拉他，却被陈志远喝止。
“别管！先走！”陈志远的声音斩钉截铁。他一把将疼得几乎站立不稳的小雨打横抱起！动作迅猛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小心翼翼，避开她的伤臂。小雨的头无力地靠在他汗湿的颈窝，冰冷的额角贴着他滚烫的皮肤，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灼伤的痛楚。
陈志远抱着女儿，像抱着易碎的琉璃，大步流星冲向玄关。林晓芸抓起车钥匙和手机，慌乱地跟上，经过瑞瑞身边时，只能匆匆丢下一句：“瑞瑞！快跟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瑞瑞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抱着兔子，迈着僵硬的小腿，沉默地跟在了后面。他小小的身影在混乱中显得异常孤寂。
* * *
车门被陈志远粗暴地拉开，又重重关上。引擎发出一声嘶吼，车子猛地蹿了出去，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
车厢内弥漫着冷水、药膏（林晓芸慌乱中从抽屉里抓出的不知名药膏）、皮肉灼伤后的微腥和速冻饺子散发出的冰冷塑料味。小雨蜷缩在后座，头枕在母亲颤抖的腿上，那条裹着毛巾和冻饺子的左臂被母亲小心翼翼地托着，悬空放着。每一次颠簸，每一次转弯带来的轻微晃动，都让她发出压抑不住的、细碎的抽气声。冷汗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
林晓芸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砸落在包裹伤臂的毛巾上，晕开深色的水渍。她不敢哭出声，怕惊扰女儿，只能死死咬着下唇，尝到浓重的血腥味。她另一只手徒劳地、一遍遍轻轻抚摸女儿汗湿的额发，指尖冰凉。
副驾驶的瑞瑞，依旧沉默。他紧紧抱着那只旧兔子，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大眼睛望着外面飞速倒退、扭曲变形的街灯和霓虹，倒影里映出姐姐痛苦蜷缩的身影。他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
陈志远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死死盯着前方的路，油门几乎踩到了底，车子在车流中疯狂地穿梭、超车，引来一片刺耳的喇叭声和怒骂。后视镜里，女儿惨白痛苦的脸和妻子无声流泪的绝望，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的神经。裤袋里的手机，刚才那通来自“周振华”的未接来电，早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快！再快一点！
城市的灯光在挡风玻璃上拉成一片模糊的光带，冰冷而陌生。
* * *
急诊室惨白的顶灯，带着一种消毒水浸泡过的、无情的冰冷，兜头浇下。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血腥气、汗味和某种陈年药味的混合气息，冰冷刺鼻。各种仪器单调的提示音、孩子的哭嚎、痛苦的呻吟、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和冷静的指令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属于痛苦的背景噪音。
分诊台的护士只看了一眼小雨手臂上那片被毛巾半遮半掩的深红和水泡，以及她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立刻抓起电话，语速飞快：“三号处置室！烫伤！深二度可能！准备清创包、磺胺嘧啶银！”
冰冷的指令像锤子砸在林晓芸心上。“深二度”三个字让她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陈志远的手臂及时揽住了她的腰，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掌心一片湿冷的汗。
小雨被迅速推进处置室。门关上的一刹那，隔绝了外面喧嚣的痛苦，却将更深的恐惧锁在了门外。
处置室里更冷。不锈钢的器械盘反射着顶灯刺目的光。穿着绿色无菌服的医生和护士动作麻利，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平静。这平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压迫。
“毛巾拿掉，冰袋拿掉。”医生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林晓芸颤抖着手，一层层解开那临时包扎。当最后一块毛巾被揭开，那条伤痕累累的小臂彻底暴露在惨白灯光下时，连见多识广的护士都几不可察地吸了口气。
被锅耳烙伤的内侧，深红发紫，中央一片皮肤己经发白发硬，边缘是一圈大小不一、触目惊心的透亮水泡，最大的像一颗随时会破的葡萄。外侧被滚烫汤汁泼溅的大片区域，红肿发亮，皮肤紧绷，上面密布着星星点点的细小水泡和破溃的皮损，淡黄色的组织液混合着之前胡乱涂抹的药膏，形成一片狼藉的、黏腻的、带着微腥的亮光。整条手臂像一件被粗暴蹂躏后丢弃的残破瓷器。
“嘶……”医生戴上无菌手套，凑近仔细观察，眉头紧锁，“接触性高温烫伤合并热液烫伤，深度……不太好说，部分区域有深二度甚至三度的可能。先清创，防止感染。”
冰冷的生理盐水从冲洗壶里倾泻而下，冲刷着那片狰狞的伤处。水流带来的刺激让小雨的身体猛地弹起，又被护士牢牢按住。“啊——！”一首强忍的痛呼终于冲破喉咙，带着撕裂般的哭腔，在冰冷的处置室里回荡。她像一条被丢上岸的鱼，徒劳地挣扎扭动，泪水汹涌而出，混着冷汗流进鬓角。
“按住她！别动！”医生的声音依旧冷静，动作却更加利落。镊子夹着浸透碘伏的棉球，开始仔细擦拭创面边缘，避开那些巨大的水泡，清理破溃处的污物和药膏残留。每一次触碰，即使再轻柔，也带来新一轮尖锐的刺痛。
“疼……妈妈……好疼……”小雨的哭喊声断断续续，带着绝望的哀求，指甲深深掐进母亲的手背。林晓芸的心被这哭喊撕成了碎片，她死死握着女儿没受伤的右手，眼泪模糊了视线，只能一遍遍徒劳地重复：“乖……忍一忍……马上就好了……妈妈在……”
陈志远站在处置台另一侧，像一尊沉默的、压抑着火山的面像。他死死盯着医生清理女儿伤口的每一个动作，那狰狞的创面、女儿惨白的脸、痛苦的哭喊、妻子崩溃的眼泪，如同最残酷的刑罚，一刀刀凌迟着他的心脏。他紧握的拳头藏在身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他需要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可除了像个废物一样站在这里，看着女儿承受酷刑，他什么都做不了！那股无力感和汹涌的怒火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创面太大，部分水泡张力高，需要低位穿刺引流，防止感染和加重损伤。”医生冷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宣布着下一步的酷刑。护士递过一支细小的无菌注射器针头。
看到那闪着寒光的针尖靠近自己手臂上那个最大的、颤巍巍的水泡时，小雨的瞳孔因为巨大的恐惧而骤然收缩！她猛地摇头，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想要挣脱：“不要！不要扎！妈妈——！！”凄厉的哭喊声穿透了处置室的门板，在急诊走廊冰冷的空气中尖锐地回荡。
走廊长椅上，那个小小的、抱着破旧兔子的身影，猛地一颤。瑞瑞空洞的大眼睛里，映着处置室门上那块磨砂玻璃透出的、晃动扭曲的惨白灯光，耳边是姐姐那陌生而凄厉的哭喊。他小小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越抖越厉害，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叶子。他死死抱紧怀里的兔子，把脸深深埋进兔子那仅存的一只、早己褪色发硬的耳朵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