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尖刺破水泡的瞬间，小雨凄厉的哭喊如同被掐断的琴弦，骤然化作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抽噎，随即是更深沉、更绝望的呜咽。那声音像是从被碾碎的胸腔里硬挤出来，带着血沫和破碎的痛楚，在冰冷的处置室里沉闷地回荡。她身体最后的力气被抽空，只剩下无法抑制的、筛糠般的颤抖，每一次颤抖都牵动着手臂上被清理过的狰狞创面。淡黄色的组织液混合着生理盐水和碘伏，顺着她无力垂下的指尖滴落，在处置台下的不锈钢桶里发出单调而残忍的“嗒…嗒…”声。
林晓芸死死握着女儿没受伤的右手，那只手冰冷、湿滑，指甲深深嵌进她的皮肉里，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她感觉不到疼，女儿的眼泪滚烫地滴落在她的手背上，灼烧着她的灵魂。医生和护士依旧有条不紊地操作着，穿刺、引流、再次消毒、小心翼翼地涂抹上冰凉刺鼻的磺胺嘧啶银乳膏，最后覆盖上厚厚的无菌纱布。每一个步骤都伴随着小雨压抑不住的痛哼和身体的痉挛。林晓芸的世界只剩下女儿的痛苦和那片被纱布层层包裹、却依旧能想象其下惨状的左臂。巨大的、灭顶的自责像冰冷的混凝土，一层层浇筑下来，将她彻底封死在里面，无法呼吸。
“好了。创面暂时处理了。”医生摘下沾了污渍的手套，声音透过口罩，带着职业性的平静，却字字如冰锥砸在林晓芸心头，“深二度烫伤，部分区域接近深二度到三度临界。感染风险很高，留院观察，抗感染、换药、密切监测创面变化。手臂抬高，减少水肿。止痛药先用着，但疼痛是难免的，家属多安抚。”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晓芸惨白失魂的脸和陈志远紧绷如铁的面容，“怎么烫的？这么严重。”
“我……我端锅……”林晓芸嘴唇哆嗦着，刚吐出几个字，巨大的哽咽就堵住了喉咙，后面的话碎成了不成调的呜咽。那滚烫锅耳烙上女儿皮肤的瞬间，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滋啦”声，如同最清晰的梦魇，反复在她脑中回放。是她！是她亲手把滚烫的灾难带给了女儿！
“医生，后续……会留疤吗？”陈志远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他看着女儿那条被裹成白色圆柱体、悬吊在支架上的手臂，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深度在这里，疤痕肯定会有。”医生没有委婉，指着小雨手臂内侧那片最严重的区域，“后期恢复看个人体质和护理，增生性疤痕、挛缩……都有可能。现在关键是控制感染，保住功能。”他拍了拍陈志远的肩，“去办住院手续吧。”
* * *
住院部的走廊比急诊室更安静，却也更压抑。惨白的灯光像一层冰冷的霜，均匀地涂抹在墙壁、地面和每个人疲惫的脸上。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浓重，混合着饭菜、药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病痛的沉闷气息。偶尔有穿着条纹病号服的人影扶着点滴架缓慢挪过，脚步声拖沓而沉重。
小雨被安置在三人间的靠窗床位。麻药和强效止痛针的效果终于开始缓慢地爬升，像一层隔音的棉絮，暂时阻隔了那啃噬骨髓的剧痛。极度的疲惫和药物作用让她昏昏沉沉，眼睛半阖着，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黏在下眼睑上，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小片脆弱的阴影。被悬吊包裹的左臂像个沉重的异物，每一次心跳似乎都能牵动伤处的闷痛。她安静地躺着，像一个被暴力拆卸后又草草拼凑起来的布娃娃，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虚弱。
林晓芸坐在床边的塑料凳上，身体前倾，几乎要伏到床沿。她一只手依旧紧紧握着女儿没受伤的右手，另一只手颤抖着，用沾湿的棉签，极其轻柔地擦拭女儿额角和鬓边残留的冷汗和泪痕。她的动作笨拙又专注，仿佛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赎。每一次棉签落下，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白色的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巨大的负罪感如同实质的枷锁，沉重地压弯了她的脊背，让她整个人缩成一团，散发出一种濒临崩溃的灰败气息。
陈志远站在床尾，高大的身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他沉默地看着妻子卑微而痛苦的姿态，看着女儿了无生气的睡颜。裤袋里的手机像一块冰冷的烙铁，贴着他的大腿。他刚刚在楼下缴费窗口刷空了卡里最后一笔流动资金，预缴的住院押金单据像一张沉重的判决书塞在他西装内袋里。护士站那边，还有一堆知情同意书、检查单等着他签。
他需要打电话。打给助理，处理公司那些迫在眉睫的烂摊子；打给可能还能周转的朋友；最重要的是……打给周振华！就是那个被粗暴挂断的未接来电！宏远的合作意向，那根唯一的救命稻草，不能断！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腾的烦躁和一种隐隐的、对妻子失态的不耐。他伸手，轻轻按在林晓芸因为抽泣而不断耸动的肩膀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晓芸，我去外面打个电话。公司那边……还有宏远周总……”
林晓芸的身体猛地一僵！她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倏地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浸泡得通红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怨毒的、被点燃的愤怒和绝望！
“打电话？！”她的声音因为压抑和激动而变得尖利，像淬了毒的玻璃片划破病房的寂静，引得邻床陪护的家属投来诧异的目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打电话？！想着你那个破公司？！想着你的周总？！”她猛地甩开陈志远按在她肩上的手，力道之大让陈志远猝不及防地后退了半步。
“你看看小雨！”林晓芸指着床上昏睡的女儿，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声音破碎而嘶哑，带着哭腔，却充满了控诉的力量，“她手都这样了！差点……差点就……”那个可怕的后果她说不出口，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都是因为我！是我害了她！可你呢？！你眼里除了你的生意还有什么？！宏远！宏远！宏远能替她疼吗？！啊？！”
她的质问如同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砸在陈志远脸上。连日来的压力、对女儿的心疼、此刻妻子歇斯底里的指责，像无数根引线，瞬间点燃了陈志远心中那座压抑己久的火山！
“你够了！”陈志远猛地低吼出声，额角青筋暴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疲惫，“我不想着公司？！我不想着生意？！这一大家子人喝西北风吗？！小雨的医药费你出？！瑞瑞以后怎么办？！你以为我愿意？！你以为我他妈的不心疼？！”他指着小雨吊着的手臂，手指也在抖，“可事情己经发生了！哭！吼！有用吗？！除了添乱有什么用！”
“我添乱？！”林晓芸像是被彻底点燃了，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因为激动和虚弱，身体晃了晃，她扶住床栏才站稳，胸脯剧烈起伏，泪水汹涌，“是！都是我添乱！是我笨手笨脚害了女儿！可你呢？！你除了会指责我还会什么？！这个家你管过多少？！孩子你带过几天？！出了事就全是我的错？！你永远在外面忙！永远有更重要的事！永远……”
“闭嘴！”陈志远忍无可忍，一声怒喝打断了她，声音在病房里嗡嗡回响。邻床的病人不安地翻了个身。他脸色铁青，指着门外，胸口剧烈起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要吵出去吵！别在这里影响小雨！”
林晓芸被他眼中的戾气和那声“闭嘴”彻底刺伤。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看着他眼底的焦躁和不耐，看着他指向门外的手，仿佛在驱赶一个令人厌烦的麻烦。所有的委屈、恐惧、自责和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炸开，将她最后一丝理智烧成了灰烬。巨大的悲恸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冰冷感席卷了她。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用那双盛满痛苦和怨恨的眼睛，死死地、深深地剜了陈志远一眼。那眼神，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刀。
然后，她猛地转过身，肩膀撞开挡路的陈志远，踉踉跄跄地冲出了病房！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惨白灯光笼罩的冰冷走廊尽头，像一缕被狂风吹散的青烟。
病房里死寂一片。只有小雨在药物作用下发出不安的、细微的呻吟。悬吊的手臂纱布上，隐隐透出一点淡黄色的药膏痕迹。
陈志远站在原地，像一尊突然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雕像。妻子最后那绝望而怨恨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眼底。他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缓缓地、沉重地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仰起头，闭上眼睛，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仿佛要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和那声几欲冲口而出的哽咽，死死地压回胸腔深处。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疲惫而紧绷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冰冷而破碎的光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