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接通了。
听筒里传来的,不是陈志远预想中的咆哮或威胁。那是一个冰冷、油腻、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声音,像一条在泥泞里浸泡过的绳索,慢条斯理地缠绕上来,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作呕的亲昵和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喂?陈老板?钱……准备好了吧?哥几个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
那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陈志远麻木的耳膜,瞬间刺穿了那层包裹着他的、名为绝望的厚重茧壳!一股冰冷的、带着巨大恐惧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猛地窜上脊椎!
陈志远浑身剧震!抓着手机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惨白,骨节突出。他灰败的脸上,肌肉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而干涩的“呃……”声,像被扼住了咽喉。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从地上那个带伤的苹果上移开,瞳孔因为巨大的惊惧而骤然收缩,死死地盯着前方冰冷的墙壁,仿佛那声音的主人就站在那堵墙后面,用毒蛇般的眼睛注视着他。
“……吴……吴哥……”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濒死的、卑微的喘息,“……再……再宽限两天……就两天!我……我一定……”
“宽限?”电话那头的声音陡然转冷,像冰锥落地,瞬间击碎了那点虚假的亲昵,“陈老板,道上规矩,你是知道的。白纸黑字,红手印,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今天日落之前,连本带利,一分不少!否则……”那声音刻意停顿了一下,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你那刚抵押给银行、还没办完手续的‘家’……哥几个不介意帮你提前‘暖暖房’。还有医院里……听说你女儿伤得不轻?啧啧,小孩子嘛,最怕吓着了……”
“不要——!!”陈志远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到,猛地从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嘶哑的、充满了巨大惊恐的咆哮!他整个人像弹簧一样从冰冷的地板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一个输液架,金属架子砸在地砖上,发出“哐啷啷”一连串刺耳的噪音!
“我……我给!我给!!”他对着手机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完全变了调,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走投无路的困兽,“日落前!日落前我一定送到!送到老地方!吴哥!求你!别动她们!别动我女儿!别动房子!!”他语无伦次,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凌乱的鬓角。巨大的恐慌让他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手机。
“呵……”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冰冷的、带着满意和残酷意味的轻笑,“陈老板是明白人。日落前,老地方。记住了,一分,都不能少。”话音落下,通话脆利落地切断。
“嘟…嘟…嘟…”
忙音像冰冷的、单调的丧钟,在死寂的病房里无情地敲响。
陈志远僵立在原地,保持着那个抓着手机、对着墙壁嘶吼的姿势,如同被瞬间石化。冷汗顺着他扭曲的脸颊蜿蜒流下,滴在冰冷的地砖上。听筒里的忙音还在持续,像无数只冰冷的蚂蚁,啃噬着他早己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日落前……一分都不能少……
去哪里弄?!
宏远的路断了!银行的抵押还没办完,房子根本动不了!亲戚朋友早己借遍,人人避他如蛇蝎!最后一点流动资金,填了医院的窟窿……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沉重的铁锤,再次狠狠砸下!
他猛地抬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那只如同烧红烙铁般的手机狠狠掼了出去!
“砰——哗啦!”
手机砸在对面冰冷的墙壁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零件西散飞溅!那催命的忙音,终于戛然而止!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外面走廊的护士。一个护士探头进来,看到病房里的狼藉(倒地的输液架、碎裂的手机、滚落的水果)和站在中央、如同煞神般浑身散发着暴戾绝望气息的陈志远,吓得脸色一白,又迅速缩了回去。
陈志远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破败的风箱般起伏。他赤红着双眼,目光如同失控的探照灯,在病房里疯狂扫视——空荡荡的病床、冰冷的墙壁、地上带伤的苹果、碎裂的手机残骸……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那只微微颤抖、布满污垢和汗渍的手上。
手指上,一枚素圈的金戒指,在惨白的晨光下,反射着一点冰冷、微弱的光。那是结婚时买的,很便宜,戴了十几年,边缘早己磨损得光滑。
一个疯狂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瞬间缠绕上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当铺!
对!当铺!身上还有什么能当的?!戒指?手表?皮带?西装?!能换一点是一点!
这个念头像一针强心剂,瞬间点燃了他眼中最后一丝濒临熄灭的疯狂!他不再犹豫,猛地弯腰,动作粗暴地抓起地上那个沾着污渍、果皮上带着丑陋凹痕的苹果,看也不看,狠狠地塞进西装外套那早己空空如也的内袋里!仿佛那冰冷的、带伤的水果,是某种荒谬的、最后的慰藉或信物。
然后,他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饿狼,猛地转身,脚步踉跄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冲出病房!撞开挡路的、闻声赶来的护士,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惨白晨光笼罩的、冰冷而喧嚣的走廊尽头!背影狼狈、仓皇,充满了被逼入绝境的孤注一掷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即将彻底沉沦的黑暗气息。
* * *
林晓燕家的客厅,像一座被悲伤和恐惧冰封的孤岛。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窗外灰白的天光,缓慢地移动着冰冷的光斑。
林晓芸依旧紧紧抱着瑞瑞,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她的姿势几乎没有变过,像一尊被悲伤浇铸的雕像。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酸麻僵硬,但她不敢有丝毫放松,仿佛只要一松手,怀里这个脆弱如琉璃般的孩子就会彻底碎裂。瑞瑞的脸深深埋在她的颈窝,只露出一点毫无血色的额角和紧抿的、苍白的嘴唇。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呜咽和抽气声,如同最微弱的心跳,从他紧贴母亲的身体里传递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频率。他的身体不再剧烈颤抖,却依旧保持着那种极度的、防御性的紧绷,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拒绝任何外界的触碰和安抚。
林晓芸空洞的目光落在对面墙壁上一块小小的污渍上,仿佛那里有她全部的世界。巨大的自责和灭顶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她早己麻木的神经。女儿手臂上狰狞的伤疤,病房里丈夫那声狂暴的“滚”,儿子此刻死寂般的恐惧……所有画面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法挣脱的网。
小雨裹着厚厚的棉被,靠在沙发的另一头。悬吊的左臂传来一阵阵闷痛,让她的小脸始终苍白。她不再哭泣,只是睁着那双失去了神采的大眼睛,失神地望着天花板。父亲暴怒扭曲的脸,母亲决绝冰冷的眼神,弟弟缩在角落里的呜咽……这些画面在她脑中反复闪回,像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巨大的茫然和无助包裹着她,让她感觉像沉入了冰冷的海底,西周是无边的黑暗和寂静。
林晓燕端着一碗刚热好的、香气扑鼻的鸡蛋羹,小心翼翼地走到小雨身边。她蹲下身,舀起一小勺,吹了吹,递到小雨唇边,声音放得极柔:“小雨,乖,吃点东西。小姨特意给你蒸的,放了你喜欢的虾米,可香了。”
勺子里金黄色的蛋羹颤巍巍的,散发着的热气。
小雨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勺子上,又茫然地抬起,看向小姨写满担忧的脸。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发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不饿。”
林晓燕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她看着小雨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空洞的大眼睛,巨大的心疼让她鼻子发酸。她强忍着,把勺子又往前递了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不吃东西怎么行?伤口要好,身体也要有劲儿啊。就吃一口,好不好?小姨喂你。”
小雨依旧摇头,身体微微向后缩了缩,避开了那近在咫尺的勺子。她的目光越过小姨的肩膀,落在对面沙发上那个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只露出一点后脑勺的弟弟身上。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一种更深沉的、属于孩子的茫然恐惧。
林晓燕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姐姐那如同守护着绝世珍宝般、却又死寂绝望的姿态,再看看小雨眼中那无法排解的恐惧和担忧,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她端着碗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温热的鸡蛋羹表面,渐渐凝起了一层薄薄的、冰冷的膜。
客厅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瑞瑞那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持续不断的呜咽抽气声,像一根极细的丝线,维系着这片冰封世界里最后一丝微弱的生命气息。悲伤、恐惧、巨大的创伤,如同实质的寒冰,冻结了所有的希望和话语。窗外的城市依旧在灰白的天光下沉默地运转,巨大的阴影投进来,将这个小小的、承载着太多伤痛的“寒巢”,彻底笼罩在一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之中。沉疴入骨,前路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