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燕家那扇不算厚实的防盗门,被林晓芸用后背重重撞上,发出沉闷的“砰”一声响。门框似乎都跟着震动了一下,震落几缕积年的灰尘。那声响,像一记沉重的休止符,暂时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残酷、充满伤害的世界,也隔绝了医院走廊里残留的硝烟与绝望。
门内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熟悉的家居气息,却让林晓芸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里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如同潮水般退去,双腿一软,抱着瑞瑞,顺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砖上。
“姐!!”一首焦急等待、坐立不安的林晓燕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扑到门边。当她看清门外进来的三人时,倒抽一口冷气,心脏瞬间沉到了谷底!
林晓芸瘫坐在地,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头发散乱,眼神空洞失焦,仿佛灵魂己经被彻底抽离。她怀里紧紧抱着瑞瑞,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而瑞瑞,整个小脸深深埋在母亲颈窝里,只露出一点惨白的后颈和紧攥着母亲衣领、指关节泛青的小手。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像一只被彻底吓破胆的幼兽,依旧在无法控制地、极其细微地哆嗦着,发出微不可闻的、压抑的呜咽声。
林晓芸的旁边,小雨被母亲半拖半拽地带回来,此刻也脱力地瘫坐在地板上。她单薄的身体因为哭泣和疼痛而剧烈起伏,左臂被悬吊着,厚厚的纱布下,隐约可见渗出的淡黄色药渍。小脸煞白,泪痕交错,嘴唇因为忍痛而被咬得发白,那双大眼睛里盛满了巨大的惊恐、茫然和无助,泪水无声地、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整个玄关,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悲伤、恐惧和劫后余生的冰冷气息。三个人,像是刚从一场惨烈的灾难现场逃出来的难民,狼狈不堪,身心俱疲。
“天哪……这是……这是怎么了?!”林晓燕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惊骇。她慌忙蹲下身,想去扶姐姐,又想去查看外甥女的手臂,一时间手忙脚乱,巨大的恐慌让她语无伦次,“小雨!你的手!瑞瑞!瑞瑞怎么了?!姐!说话啊姐!”
林晓芸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妹妹焦急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焦点。嘴唇哆嗦着,好半晌,才发出一个极其沙哑、如同砂砾摩擦的、破碎的音节:“……医院……吵……他……让滚……”
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她残存的生命力。她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那个依旧在哆嗦呜咽的小身体,将脸深深埋进儿子带着冷腥和恐惧气息的头发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抽动起来,却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濒死的、无声的悲鸣。
“那个畜生!!”林晓燕瞬间明白了,一股巨大的愤怒和心痛让她浑身发抖!她咬牙切齿地咒骂了一句,眼睛瞬间红了。她不再追问,当务之急是眼前这三个伤痕累累的人。
“小雨!快起来!地上凉!”她强压着怒火和心痛,小心翼翼地扶起瘫坐在地上的小雨。碰到小雨悬吊的手臂时,女孩痛得“嘶”了一声,小脸皱成一团。
“乖,不怕,到家了,不怕了……”林晓燕心疼地搂住小雨单薄的肩膀,半扶半抱地将她安置在客厅柔软的沙发上。又飞快地跑回卧室,抱出一床厚厚的棉被,仔细地将小雨裹住,避开受伤的手臂。
然后,她转向依旧瘫坐在玄关冰冷地砖上、抱着瑞瑞无声悲泣的姐姐。
“姐,起来,地上太冰了。”林晓燕的声音放得极柔,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她用力搀扶起林晓芸僵硬冰冷的身体。林晓芸像个提线木偶,任由妹妹摆布,只是抱着瑞瑞的手臂没有丝毫放松。
林晓燕将姐姐也安置在沙发上,紧挨着小雨。她试图将瑞瑞从姐姐怀里接过来:“姐,松手,让我看看瑞瑞……”
“别碰他!”林晓芸像是被触到了逆鳞,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母兽护崽般的、近乎凶狠的警惕和恐惧!她死死抱着瑞瑞,身体向后缩,声音嘶哑尖锐,“别碰!他怕!他害怕!”仿佛任何外界的触碰,都会再次惊扰这个己经被恐惧彻底击碎的孩子。
林晓燕的手僵在半空,心被狠狠揪紧。她看着姐姐那过度保护下隐藏的巨大恐惧,再看看瑞瑞依旧深埋在母亲怀里、只露出一点后脑勺、身体还在细微哆嗦的模样,一股强烈的酸楚和无力感涌上心头。她只能收回手,低声安抚:“好,好,不碰,不碰……姐你抱着,抱着……”
她转身去厨房,手忙脚乱地倒了两杯热水。一杯塞进林晓芸冰冷僵硬的手里,另一杯小心地递到小雨唇边:“小雨乖,喝口水,暖暖。”
小雨机械地张开嘴,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无法驱散心底那彻骨的寒冷和恐惧。爸爸那张暴怒扭曲的脸,那声震耳欲聋的“滚”,像最清晰的噩梦,反复在脑中回放。手臂的闷痛一阵阵传来,提醒着她那场厨房的灾难和病房里更深的伤害。
林晓燕看着沙发上一大两小三个沉默的身影,心头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巨石。姐姐眼神死寂,抱着如同惊弓之鸟般的瑞瑞,像一尊悲伤的雕塑。小雨裹在棉被里,无声流泪,眼神里是巨大的茫然和伤痛。瑞瑞则完全封闭在自己的恐惧世界里,拒绝任何外界的接触。
这个小小的、原本充满烟火气的客厅,此刻像一个被寒流突袭的巢穴。暖气依旧在运行,灯光依旧温暖,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绝望。悲伤、恐惧、巨大的创伤,像无形的寒冰,冻结了话语,冻结了动作,也冻结了希望。只有小雨压抑的抽噎声,和林晓芸怀中瑞瑞那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持续不断的呜咽,如同寒风穿过冰封的缝隙,发出微弱而绝望的哀鸣。
林晓燕站在一旁,看着这死寂的“寒巢”,看着姐姐和外甥们破碎的灵魂,一股巨大的无助感和冰冷的愤怒在她胸腔里翻腾。她能做的,似乎只是守着这片绝望的废墟,守着这三个被生活狠狠撕碎、几乎熄灭的生命之火,在无边的寒冷中,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渺茫的黎明。
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灰暗。城市巨大的阴影沉默地笼罩着一切。
* * *
医院住院部三楼,那间弥漫着消毒水、残留泪水和恐惧气息的病房角落。
陈志远依旧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后背抵着同样冰冷的墙壁。那疯狂震动的手机,像一只钻入骨髓的毒虫,在他裤袋里持续地嗡鸣、跳跃,带着一种冷酷的、不容置疑的催命节奏。屏幕上,“吴老板”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在昏暗的光线下刺目地闪烁着。
那嗡鸣声,穿透了陈志远麻木的耳膜,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反复刺扎着他早己千疮百孔、濒临崩溃的神经。他空洞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个带伤的苹果。光滑的红色果皮上,那块难看的褐色凹痕,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着他的嘴。
指尖距离冰凉的果皮,只有不到一寸。
那嗡鸣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最后通牒般的压迫感!仿佛下一秒,电话那头就会伸出一只无形的手,将他彻底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陈志远僵在半空的手指,极其细微地、无法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他的喉结,像一枚生锈的螺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次。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灰败的脸上,肌肉因为极度的紧绷而微微扭曲。那空洞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挣扎、撕扯——是恐惧?是绝望?是最后一丝不甘的疯狂?
嗡鸣声达到了顶峰!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临界点——
陈志远那只悬在半空、僵硬如铁的手,猛地落下!
不是去抓那个带伤的苹果。
而是狠狠地、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一把抓住了裤袋里那个疯狂震动、如同烫手山芋般的手机!
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自毁般的凶狠!
他看也没看,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地上那个苹果,眼神空洞得可怕。拇指凭着本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狠狠地划向了接听键!
电话接通了。
听筒里,瞬间传来一个冰冷、油腻、带着浓重地方口音和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威胁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喂?陈老板?钱……准备好了吧?哥几个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