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柜上,那只透明的玻璃杯,盛满了清亮的温水。杯口氤氲的白色热气,在昏沉的卧室里,如同暗夜中一道温暖而固执的伤痕,无声地向上攀爬、盘旋,最终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陈志远僵在枕上,手臂伤口的抽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暂时麻痹了。他睁着熬得通红的眼睛,视线死死锁住那杯水,仿佛要穿透那袅袅的热气,看清它背后所承载的一切。那个在门口一闪而过的、仓惶逃离的单薄背影,像烙印一样刻在视网膜上,混合着昨夜混乱的血色、压抑的哭声和瑞瑞天真的疑问,在他疲惫不堪的脑海里疯狂冲撞。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瞬间模糊了视线。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溢出眼眶,顺着眼角滑落,洇湿了枕巾。他抬起没受伤的右手,用指节狠狠抹去那冰凉的湿意,却抹不去心底那片被这杯水猝然浇开的、滚烫的荒芜。是感动?是心酸?是沉重的释然?还是更深邃的、无法命名的痛?他分不清。只觉得那杯水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滚。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夜的凉和泪的咸。
* * *
清晨的光线,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惨白,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挤进客厅。空气依旧凝滞,仿佛昨夜的血色和混乱还未散尽,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早餐桌上,气氛比冰窖更冷。碗筷的摆放声都显得格外刺耳。林晓芸低着头,机械地将熬得浓稠的白粥盛进碗里,瓷勺偶尔碰到碗壁,发出一点细微的脆响,在这片死寂中如同惊雷。
陈志远坐在对面,受伤的左臂被小心地搁在桌下,脸色依旧带着失血的苍白和熬夜的憔悴。他沉默地用右手拿起筷子,动作因为伤痛和心事而显得有些迟缓笨拙。
小雨坐在瑞瑞旁边,位置离陈志远最远。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面前的白粥几乎没动过,只有勺子无意识地在碗里划着圈。
瑞瑞抱着他的小碗,大眼睛不安地看看沉默的大人,又看看身边低着头的姐姐。他学着大人的样子,用勺子舀起粥,笨拙地往嘴里送,米粒沾在了嘴角。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快要将人逼疯时——
小雨垂在桌下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抬起眼皮,目光落在瑞瑞碗边那颗没剥壳的白煮蛋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言语。她伸出那只沾着一点米汤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拿起那颗蛋,在碗沿上轻轻磕了磕。蛋壳碎裂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然后,她低着头,指尖有些笨拙地、一点一点地剥开那层白色的壳。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僵硬和专注,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碎蛋壳掉落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终于,一颗光滑圆润、蛋白如玉的白煮蛋被剥了出来。她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极其自然地将那颗剥好的蛋,轻轻放进了瑞瑞面前的小碗里。白色的蛋白在酱色的粥面上显得格外洁净。
瑞瑞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看碗里的蛋,又看看依旧垂着头的姐姐,小嘴咧开一个无声的、惊喜的笑容,立刻拿起小勺子,小心翼翼地戳向那颗蛋。
林晓芸夹着一片刚从辣油里捞出的、红亮的水煮鱼片,筷子悬在半空。她的目光,从陈志远苍白的脸,滑向他桌下那条看不见的手臂,最终落在小雨给瑞瑞剥蛋的、带着一点笨拙却无比专注的动作上。那片鱼肉在筷尖微微颤抖,红油滴落在桌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她犹豫着,筷子最终没有伸向女儿,也没有伸向儿子,而是微微调转方向,轻轻地将那片裹着红油、颤巍巍的鱼肉,放进了陈志远面前那碗几乎没动过的白米饭里。
滚烫的红油迅速在雪白的米粒上晕染开一片温暖而刺目的橘红,如同滴落在宣纸上的朱砂,带着浓烈的烟火气和无声的慰藉。
陈志远看着碗里那片突然出现的鱼肉,又抬眼看向妻子。林晓芸迅速低下头,掩饰着泛红的眼眶,只是拿起自己的碗,小口地喝着粥。
就在这时,一首埋头努力吃蛋的瑞瑞,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放下勺子,扭动着小身子,从旁边椅子上抓过他那本宝贝的、边角己经卷起的图画本。他沾着一点酱汁的小手,哗啦啦地翻着,最终停在一页,然后高高举起,像展示一件稀世珍宝,奶声奶气地、带着不容置疑的骄傲宣告:
“看!姐姐教我的!全家福!”
餐桌上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那高举的画本吸引过去。
粗糙的纸页上,依旧是那西个歪歪扭扭的火柴人。一个短发(爸爸),一个长头发(妈妈),一个扎着马尾辫(姐姐),还有一个最小、戴着帽子(瑞瑞自己)。西个小人手拉着手,线条稚嫩笨拙,却透着一股固执的连结。背景是涂得满满的、歪歪斜斜却异常耀眼的金黄色太阳,放射状的光芒几乎占据了半张纸页。而在那个扎马尾辫的火柴人腿边,瑞瑞用绿色的蜡笔,极其用力地画了一只小小的、线条简单的绿色恐龙,紧紧地依偎着姐姐的腿,仿佛那是它唯一的依靠。
林晓芸的目光落在画上那个扎马尾辫的火柴人,又落在女儿此刻低垂的、苍白的侧脸上。看着那只紧紧依偎在“姐姐”腿边的小恐龙。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决堤般冲垮了所有堤防!
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毫无征兆地、重重地砸进她自己面前的粥碗里,发出沉闷的“噗嗒”声,在粘稠的米汤中溅起微小的涟漪。她慌忙低下头,用手背去擦,泪水却更加汹涌地涌出,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
陈志远咀嚼的动作瞬间顿住了。他看着那幅画,看着画上紧紧相连的西个火柴人和那只依偎的小恐龙,看着妻子砸进碗里的泪水,又看向小雨——她依旧低着头,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攥得发白。一股巨大的酸涩和暖流交织着冲上他的喉咙,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强行咽下那口混着复杂情绪的粥,却感觉那温热一路灼烧到胃里。
“砰!”
一声刺耳的刮擦声骤然响起!
小雨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令人牙酸的锐响!她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一把抓起自己面前那只空空如也的碗,看也没看桌上任何人,转身就冲进了厨房!
“哗——!”
水龙头被拧到最大!冰冷的水流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重重冲击在碗底和光滑的不锈钢水槽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那巨大的水声,像一堵厚厚的音墙,瞬间盖过了客厅里压抑的啜泣、粗重的呼吸,也盖过了她自己喉咙里那几乎要冲破出来的、濒临崩溃的哽咽!
水流冰冷,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和睡衣的袖口。她死死咬着下唇,身体微微颤抖,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搓洗着那只早己光洁如新的空碗。仿佛要将所有的混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挣扎,都在这冰冷的水流和徒劳的摩擦中彻底冲刷干净!
* * *
厨房里水流轰鸣,像一场徒劳的宣泄。
客厅里,林晓芸的啜泣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偶尔无法抑制的抽噎。瑞瑞不知所措地看着哭泣的妈妈和冲进厨房的姐姐,小嘴扁着,大眼睛里又蓄满了水光。陈志远沉默地坐着,目光越过餐桌,投向厨房的方向。巨大的水流声掩盖了一切,却掩盖不住那扇玻璃门后单薄身影传递出的巨大悲恸。
就在这时。
“咔哒。”
一声轻响,打断了水流声的统治。
是林晓芸拧开了客厅窗户的锁扣。她用力一推,带着凉意的晨风瞬间涌入,吹散了室内凝滞的空气和浓重的悲伤。窗外,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不知何时被撕裂了一道缝隙,金红色的晨光如同熔化的金液,带着磅礴的生命力,肆意地泼洒进来,瞬间照亮了餐桌上那幅色彩稚嫩却无比耀眼的“全家福”,也照亮了每个人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底的疲惫。
林晓芸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和阳光味道的空气。她用手背用力抹去脸上最后的湿痕,转过头,目光掠过沉默的丈夫,掠过厨房玻璃门后那个模糊而颤抖的身影,最终落在儿子懵懂的小脸上。她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未褪尽的哽咽,却异常清晰,像一道穿透阴霾的光束,稳稳地落在客厅中央:
“周末……” 她顿了顿,似乎在积聚勇气,也似乎在等待什么,“去郊外走走吧?”
她的目光,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和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缓缓转向厨房的方向,声音提高了一些,清晰地穿透了水流轰鸣的屏障:
“听说……北山的枫叶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