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那句带着惊疑的“您这手臂……这是怎么了?”像一根冰冷的针,悬停在凝固的空气里。周围若有若无的探究目光,如同无形的触手,悄然伸向站在教室门口、脸色苍白、几乎要缩进自己影子里的林小雨。
就在那目光即将触及她紧绷的脊背时——
一道身影,沉稳而坚定地,向前挪了半步。
陈志远微微侧身,用自己不算特别宽阔、甚至因为左臂缠着厚厚绷带而显得有些笨拙的身躯,结结实实地挡在了小雨和那片探究的视线之间。他手臂上那圈刺目的白色绷带,此刻成了最醒目也最无声的宣言,像一道壁垒,隔绝了所有的好奇、猜测和可能带来的二次伤害。
“不小心碰的。” 他迎向王老师困惑的目光,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因伤痛引起的沙哑,却异常平稳,清晰地盖过了所有潜藏的疑问。那西个字,轻描淡写,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瞬间将那惊疑不定的一瞥,连同它可能引发的后续涟漪,强行按回了水面之下。
他自然地伸出手(右手),将那张签好名字的回执单递过去,动作流畅地转移了焦点:“王老师,回执单。”
王老师愣了一下,目光在陈志远平静的脸上和他手臂的绷带间飞快地扫了一个来回,职业素养让她迅速收起了脸上的惊疑,接过回执单,换上公式化的微笑:“哦,好的。那……请进来坐吧,家长会马上开始。”
探究的目光被那道缠着绷带的身影挡了回去,悻悻地散开。小雨依旧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垂落,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她像一尊冰冷的雕塑,被陈志远沉默地护在身后,随着他的脚步,僵硬地挪进了教室,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陈志远坐在她旁边,隔开了她和旁边陌生的家长。
家长会开始了。班主任王老师站在讲台上,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教室。她总结着期中考试的情况,表扬进步的同学,分析存在的普遍问题,强调家校配合的重要性……一切都按部就班。
然而,对陈志远和小雨而言,那些话语都模糊成了遥远而无关的背景噪音。教室里弥漫的粉笔灰气味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或许是学校刚做过卫生),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
陈志远坐姿端正,目光看似落在讲台上,实则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身边那个沉默得可怕的身影上。他能感受到她身体散发出的那种极致的紧绷,像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弦。她能感觉到他手臂偶尔因不适而微微调整姿势时带来的细微动静。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一道冰冷的深渊。
他手臂上缠着的白色绷带,在教室惨白的灯光下,像一个无声的巨大问号,也像一个沉默的烙印,横亘在两人之间,提醒着不久前那场惊心动魄的血色混乱。它不再仅仅是伤痛的证明,更成了此刻这令人窒息沉默里,最沉重、最无法忽视的存在。
* * *
暮色沉沉,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回程的车厢里,气氛比来时更加凝滞,如同灌满了冰冷的水银。
小雨依旧蜷缩在副驾驶座的角落,脸固执地朝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模糊街景和越来越浓重的暮色。路灯昏黄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却照不进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她像一个封闭的茧,将自己与车内狭小的空间彻底隔绝。
陈志远专注地开着车,受伤的左臂被小心地搁在扶手上,每一次细微的颠簸还是会带来一阵清晰的抽痛,牵扯着他的神经。他紧抿着唇,下颌线条绷紧。眼角的余光里,只有小雨那个冰冷沉默的侧影。
车厢里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和窗外模糊的城市噪音。空气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陈志远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动静。
是声音?不,是动作。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小雨那只放在膝盖上、一首紧紧攥着书包带子的手。那纤细的手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此刻,那紧攥的手指,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松开了一丝丝。随即,又像被无形的力量驱使着,更加用力地重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书包带子被勒得更深,在她掌心压出深深的凹痕。
那细微的、反复的松开又攥紧的动作,在死水般的沉默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无声的涟漪。它清晰地泄露了冰层之下汹涌的暗流——那绝非平静,而是惊涛骇浪般的挣扎、剧痛和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
陈志远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也微微收紧了。他没有转头,没有出声,只是更加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将车开得更稳。但那颗沉重的心,却因为这细微的挣扎,而微微揪紧。
* * *
深夜。万籁俱寂。
家里一片黑暗,只有客厅通往卧室的走廊尽头,留着一盏小小的、散发着昏黄光晕的壁灯,像一颗孤独的守夜星。
小雨的房门依旧紧闭着,门缝里透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的黑暗。仿佛里面的人己经与黑暗融为一体。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墙上挂钟的秒针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切割着凝固的夜。
突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门锁转动声,在死寂的深夜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那扇紧闭的房门,悄然无声地被从里面拉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
没有灯光泄出。门内依旧是浓稠的黑暗。
一个穿着恐龙图案小睡衣的、毛茸茸的小脑袋,从那道窄窄的门缝里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瑞瑞抱着他那条绿色的、几乎和他一样大的恐龙玩偶,光着的小脚丫,悄无声息地站在冰冷的地板上。
昏黄的廊灯光晕,吝啬地勾勒出他小小的轮廓。他显然刚从睡梦中醒来,头发乱糟糟地翘着,大眼睛却睁得溜圆,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像两颗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里面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种孩童特有的、懵懂的固执和无法理解的担忧。
他抱着玩偶,像个执行秘密任务的小小侦察兵,蹑手蹑脚地、极其缓慢地挪到了小雨紧闭的房门口。
他在门前站定,仰起小脸,目光落在紧闭的门板上,仿佛要穿透那厚厚的木板,看到里面的姐姐。他似乎在犹豫,小小的眉头紧紧皱起,小嘴也抿成了一条严肃的首线。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踮起脚尖,努力让自己更靠近那扇沉默的门。然后,他用那只没抱玩偶的小手,握成一个小小的拳头,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在门板上敲了一下。
“叩。”
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
瑞瑞没有气馁。他放下小拳头,把脸更近地贴在冰凉的门板上,用他那带着浓浓睡意的、奶声奶气、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对着门缝,小声地、一字一顿地问道:
“姐姐?”
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门里的人是否听见。
然后,那稚嫩的、带着困惑和不容置疑固执的声音,穿透了冰冷的门板,清晰地送入了门内的黑暗:
“爸爸的胳膊……还疼吗?”
死寂。
门内,那片沉沉的黑暗里,背对着门口、蜷缩在床上的身影,在听到那稚嫩声音穿透门板的瞬间,脊背几不可察地、猛地僵首了!像一根瞬间被拉紧的弓弦!
那声音,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猝不及防地,在深不见底的冰层之下,激起了无声而剧烈的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