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一本被反复翻阅的书页,在磨合中渐渐柔软,有了烟火气的温度。那个曾经壁垒分明的家,轮廓在日复一日的磕碰与交织中,悄然变得圆润、清晰起来。
小雨的房间,那扇门缝里透出的审视目光,似乎不知不觉地消散了。门时常虚掩着,透出里面台灯温和的光晕。书桌旁,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小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塑料椅子。瑞瑞成了那里的常客。他抱着自己的图画本和铅笔盒,小短腿费力地爬上椅子,整个人几乎要趴在小雨的书桌上,小手握着铅笔,在纸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条,嘴里还念念有词:“姐姐,这个‘大’字怎么写呀?” 或者,“姐姐,恐龙是这样画的吗?”
小雨最初只是皱着眉,用笔杆敲敲桌面:“离远点,挡光了。” 或者干脆塞给他一本图画书:“自己看。” 但瑞瑞的字典里似乎没有“挫败”这个词。他锲而不舍地举着涂鸦,大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求知欲:“姐姐教教我嘛!”
渐渐的,那不耐烦的驱赶声里,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有时,小雨会放下自己手里的习题,极其敷衍地在他本子上画个简单的方块字轮廓:“喏,这样。” 有时,看到他画得实在不成样子,会忍不住夺过铅笔,三两下勾勒出一个像模像样的恐龙轮廓:“笨死了,看,这样画。” 瑞瑞立刻发出崇拜的惊叹:“哇!姐姐好厉害!” 然后兴高采烈地继续他的“创作”,并郑重其事地在图画本角落,用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歪歪扭扭地“写”下:**姐姐教我**。
这幅“姐姐教画画”的场景,成了家里最寻常也最温暖的画面之一。林晓芸端着一盘刚洗好的水果经过门口,看到这一幕,总会悄悄地驻足片刻,眼底的笑意如同春日解冻的溪水,无声地流淌。
“晓芸川味馆”的招牌,在街角稳稳地扎下了根。那股子霸道又勾人的麻辣鲜香,成了这条街最顽固的味蕾记忆。清晨的薄雾里,林晓芸骑着那辆小电驴穿梭于喧嚣的菜市场,和熟悉的摊贩讨价还价,挑选最新鲜水灵的蔬菜、活蹦乱跳的鱼虾、纹理分明的五花肉。回到店里,系上那条愈发显得油亮的蓝布围裙,厨房便是她的战场。灶火轰鸣,油锅翻滚,锅铲翻飞间,一道道承载着生活底气的菜肴被快速装盘。水煮鱼的红油依旧滚烫,麻婆豆腐的香气勾得路人驻足,回锅肉的油脂在盘中滋滋作响。
午市和晚市的高峰期,小小的店面人声鼎沸,几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街坊邻居端着自家的大碗来打包一份水煮肉片;附近写字楼的白领们呼朋引伴,就为那一口地道的川味;甚至有些出租车司机,也成了这里的常客,一份简餐,一碗担担面,驱散奔波的疲惫。收银台前,林晓芸系着围裙,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脸上却始终挂着爽朗的笑容,麻利地收钱、找零、招呼客人,声音带着川妹子特有的脆亮。那稳定升腾的烟火气,是生活的锚点,也是这个小家最坚实的后盾。每晚打烊回家,她累得几乎说不出话,但看到冰箱里留好的饭菜,看到客厅里亮着的灯,那份沉甸甸的疲惫里,便又生出新的力量。
陈志远的新公司,终于搬离了拥挤的居民楼,入驻了市中心一栋中等规模的写字楼。明亮的落地玻璃窗,整齐划一的格子间,独立的会议室,一切都透着初创公司步入正轨的崭新气象。他穿上了合体的西装,打起了领带,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主持会议,和西装革履的投资人、客户侃侃而谈,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和自信。员工们恭敬地称呼他“陈总”。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光鲜表象下的分量。深夜,当整栋写字楼归于沉寂,只有他那间办公室的灯还固执地亮着。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疲惫的脸,眼底是熬夜熬出的浓重青黑。桌上堆着厚厚的项目书、财务报表、市场分析报告。融资到账只是第一步,如何让公司活下去、活得好,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端起早己凉透的咖啡灌下一大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而他心里惦念的,是家里那盏为他留着的、或许并不明亮却无比温暖的灯。
* * *
生活的馈赠,有时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降临。
一个普通的下午,林晓芸正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油锅里“滋啦”作响,一大锅红亮的水煮鱼片即将出锅,麻辣的蒸汽熏得她睁不开眼。手机在围裙口袋里突兀地震动起来。她腾出一只手,胡乱地擦了下额角的汗,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小雨班主任的来电。
“喂?王老师?”林晓芸的声音带着油烟熏燎的沙哑和一丝紧张,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是不是小雨在学校又惹事了?
电话那头,王老师的声音却充满了惊喜和笑意:“小雨妈妈!好消息!恭喜啊!小雨同学参加区里‘我的家’主题征文比赛,她的作文《新巢》获得了一等奖!写得特别好!情感真挚,视角独特,评委评价很高!”
“啊?”林晓芸举着手机,整个人都懵了。油烟机还在头顶轰鸣,油锅里翻滚的红油发出“噼啪”的爆响,麻辣的蒸汽一股股扑在脸上,又热又呛。她愣愣地站在那里,耳朵里嗡嗡作响,反复确认着老师的话,“一……一等奖?小雨?作文?”
“是啊!一等奖!太棒了!学校准备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公开表彰呢!小雨这孩子,平时看着闷闷的,心里真有东西!”王老师的声音里满是赞赏。
林晓芸张着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从心底首冲上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眼前翻滚的红油、呛人的蒸汽、油腻的灶台都变得一片朦胧。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轰鸣的炉灶,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手指紧紧攥着发烫的手机,指甲几乎要嵌进塑料壳里。
“谢……谢谢王老师……”她艰难地从哽咽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谢谢您……告诉……告诉我……” 后面的话,被汹涌而出的泪水彻底淹没。她用手背胡乱地抹着脸颊,泪水混合着汗水、油星,一片狼藉。但那泪水,却是滚烫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灼痛般的喜悦和释然。
新巢……她的女儿,把她小心翼翼构建的这个重组之家,写进了作文里,还……得了一等奖?这比任何赞扬都更让她心潮澎湃,让她觉得所有的艰辛、所有的付出,都在这一刻,被赋予了沉甸甸的、甜蜜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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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瑞幼儿园的亲子运动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六上午举行。操场上彩旗飘扬,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和家长们的加油助威声。陈志远因为一个重要的客户会议实在脱不开身,林晓芸的餐馆午时正忙。最终,是背着书包、一脸“我只是顺路”表情的小雨,出现在了幼儿园的栅栏外。
瑞瑞穿着他最喜欢的绿色恐龙T恤,混在一群蹦蹦跳跳的小豆丁里,正在参加“小脚踩大脚”的比赛。他努力地踮着脚,小脸憋得通红,试图把自己的小脚丫踩在旁边爸爸(一位陌生的叔叔)的大脚上,笨拙又认真的样子引人发笑。
小雨靠在操场边的栏杆上,拿出手机,点开了录像功能。镜头有些生涩地移动着,最初只是随意地扫过热闹的操场。慢慢地,镜头开始聚焦,稳稳地追随着那个穿着醒目绿色恐龙T恤、像只努力蹦跶的小青蛙一样的身影。她抿着唇,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稳稳地托着手机,眼睛专注地盯着小小的屏幕。
当瑞瑞终于成功地把小脚踩上“大脚”,被带着歪歪扭扭往前走时,他兴奋地挥舞着小拳头,咧开嘴,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朝着镜头的方向,用尽力气大喊了一声:“姐姐!你看我!”
镜头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屏幕里,那个缺牙的笑脸被瞬间放大,占据了整个画面。小雨的指尖,在手机侧边,轻轻地、几乎无声地,按下了截图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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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样在柴米油盐的浸润中铺展。有疲惫的叹息:陈志远深夜归家时沉重的脚步声,林晓芸揉着酸痛腰背时无意识的呻吟;也有温暖的相视而笑:餐桌上分享一块水煮鱼里的最佳部位,小雨默默把瑞瑞画得乱七八糟的“全家福”贴在了自己书桌前的软木板上,陈志远签下新订单后带回来的一盒小雨爱吃的草莓蛋糕。
生活似乎终于驶入了一条相对平缓的河道。首到一个普通的周末午后,一封来自遥远南方的信,静静地躺在楼下的信箱里。
信封是普通的白色,字迹却是一种陌生的、略显潦草的笔迹。收件人:**林小雨(转林晓芸女士)**。落款地址是一个陌生的海滨小城。
小雨从信箱里取出这封信时,并没有太在意。她以为是母亲店里的什么通知或者广告。她拿着信,嘴里还叼着半块林晓芸刚炸好的红糖糍粑,趿拉着拖鞋走上楼。
“妈,有你的信。”她把信随手放在客厅的餐桌上,转身就想回房间。
正在厨房里收拾的林晓芸闻声探出头,擦了擦手走过来:“信?谁寄的?”她拿起信封,目光落在寄件地址上。
一瞬间,林晓芸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她的手指猛地攥紧了信封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那个地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落满灰尘、她以为早己彻底封死的角落。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猝不及防的恐慌。她飞快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小雨,又像被烫到一样立刻移开视线,下意识地把信封攥得更紧,仿佛那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小雨停下了脚步。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母亲瞬间剧变的脸色和那无法掩饰的惊慌失措。她嘴里香甜软糯的红糖糍粑忽然失去了所有味道。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母亲手里那封被捏得发皱的信上,又缓缓移到母亲煞白如纸、写满无措的脸上。
客厅里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空气中还残留着炸糍粑的甜香。但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却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方小小的空间。
小雨看着母亲,看着那封来自陌生南方的信。她眼中的平静,像投入石子的湖面,被一种深藏己久的、复杂的波澜,猝然打破。疑惑、警惕,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在她清澈的瞳孔深处,无声地翻涌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