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暮春惊梦
暮春三月的清晨,姜府西偏院的青石板上还凝着夜露。姜晚宁从一场旧梦中惊醒,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褪色的锦被。梦里还是五岁时的姜府,父亲尚在,府门前车马如流,庭院里海棠似锦。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负责洒扫的粗使丫头。那丫头约莫十二三岁,脚步却比寻常人重些,踩得廊下的木板吱呀作响。晚宁披衣起身,推开雕花木窗,一阵带着凉意的春风夹着海棠残瓣扑进窗棂。
"小姐醒了?"丫头阿桃在窗外探头,脸上带着几分怯意,"奴婢这就去打洗脸水。"
"不急。"晚宁轻声应道,目光却越过阿桃,落在院角那株半枯的海棠上。那是父亲在她出生那年亲手栽下的,如今枝干虬结,花开得稀稀落落,倒像是垂暮老人稀疏的白发。
阿桃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忽然压低声音:"昨儿夜里,大夫人房里的春杏姐姐说,要把这树砍了改种牡丹..."
晚宁指尖在窗棂上轻轻一叩,阿桃立刻噤声。她转身从妆匣底层摸出几个铜钱,塞进阿桃手里:"去厨房要碗热粥来,别说是我要的。"
待阿桃走远,晚宁才松开紧咬的下唇。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清瘦的脸,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她抬手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腕骨凸出的弧度在晨光中格外分明。
梳洗完毕,晚宁翻开案上的《女诫》,书页间夹着一方素帕,上面用极细的丝线绣着半幅海棠。这是她唯一从母亲那里得来的东西——一方未完成的绣品。指尖抚过那些细密的针脚,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三小姐!"大丫鬟秋菊站在院门外,连礼都没行全,"大夫人叫您立刻过去,说是京城来了贵客。"
晚宁心头一跳。姜府败落多年,早己鲜有访客,更遑论京城来的贵人。她迅速将素帕藏好,挑了件半旧的藕荷色衫子换上——既不会太过寒酸惹嫡母不悦,又不至于鲜艳夺目抢了嫡姐风头。
穿过三道回廊,远远就听见正院里传来笑语。晚宁在月洞门外整了整衣襟,垂首迈过门槛。厅内檀香缭绕,主座上坐着嫡母周氏,一身赭色织金褙子衬得面色红润。下首坐着个陌生妇人,约莫西十出头,头戴金丝鬏髻,腕上一对翡翠镯子水头极好。
"这就是晚宁?"那妇人目光如刀,在晚宁身上刮过,"倒有几分她母亲当年的模样。"
晚宁心头一紧,面上却不显,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起身时余光瞥见嫡姐姜玉瑶坐在绣墩上,一身簇新的杏红衫子,发间金步摇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还不快去给贵客奉茶。"周氏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慈爱,"这孩子自小没了娘,规矩上差些,让夫人见笑了。"
晚宁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手指稳得出奇。茶汤在青瓷盏中微微荡漾,映出她低垂的眉眼。奉茶时,那妇人忽然捉住她的手腕,指甲在她掌心轻轻一刮。
"骨相不错。"妇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氏一眼,"就是太瘦了些。"
周氏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热络起来:"这孩子性子闷,整日就知道看书绣花,连房门都不爱出。"
晚宁退回角落,听着她们谈论京城时兴的衣料花样,心思却转得飞快。这妇人言语间提及"陈尚书府"、"选秀"等词,每说一句,周氏的眼神就热切一分。首到日头西斜,那妇人才起身告辞,周氏亲自送到二门,回来时满面红光。
"晚宁留下。"周氏挥退众人,忽然沉下脸,"你可知方才那是谁?"
晚宁摇头,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
"陈尚书的乳母钱嬷嬷。"周氏冷笑一声,"你父亲在世时定下的婚约,如今陈家翻脸不认,只答应让你以远亲名义参加今秋选秀。"
晚宁猛地抬头,正对上嫡母锐利的目光。她忽然明白了那妇人为何要打量她的骨相——那是在估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女儿...不明白。"晚宁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不需要明白。"周氏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扔在几案上,"从今日起,每日加学两个时辰宫规。若选不上..."她没说完,但晚宁读懂了未尽之言——姜府不会养一个无用的庶女。
回到西偏院时,天己擦黑。阿桃战战兢兢地点了盏油灯,灯光如豆,映得屋内影影绰绰。晚宁坐在窗前,看着月光给枯海棠镀上一层银边。她忽然想起钱嬷嬷临走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像极了小时候见过的猫,盯着笼中鸟雀时的神情。
案上《女诫》被风吹开一页,正停在"妇行"篇。晚宁伸手按住书页,指尖触到一行小字:"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
她轻轻合上书,吹灭了油灯。黑暗中,一滴温热的液体无声地落在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