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日本领事馆的盥洗室内，金荣桂站在一面半人高的铜镜前。镜框雕着十六瓣菊纹，每一瓣花叶尖端都淬着暗金色的锋芒，像是随时会刺破镜中人的倒影。
"金处长，领口要再挺一些。"
小岛和子的手从后方伸来，指尖冰凉如蛇信。她替他正了正警徽，那枚青铜鼎纹肩章折射着汽灯的冷光，竟与镜中倒影重叠，隐约显出一口铜钟的残影——那是十二年前济宁县衙被雷劈碎的警世钟。
"这镜子是明治天皇陛下御赐的。"她的指甲不经意划过他的喉结，"专照……识时务者。"
金荣桂忽然注意到，镜面左下角有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裂痕中卡着半片干涸的血渍，像是有人曾对着这面镜子切腹。
宴会厅中央，一口仿商周形制的青铜鼎被改造成冰雕底座。伪满洲国地图在汽灯炙烤下缓缓融化，冰水沿着鼎足流到地板上，浸湿了一块残破的木匾——"明镜高悬"，赵尔巽亲笔题写的匾额残片，如今成了垫桌脚的废物。
吉田满敲响鼎形铜磬，十二名和服侍女端上"日满亲善"全席。金荣桂的银筷刚触到鱼翅，忽然"叮"的一声戳到盘底异物。
半枚锈蚀的鼎耳静静躺在釉彩牡丹纹的瓷盘里，断口处的铜绿与他祖传青铜鼎的伤痕严丝合缝。
"金处长肠胃不好？"土肥原贤二晃着红酒杯，酒液在杯壁挂出血丝般的痕迹，"消化不了的历史……可以吐出来。"
"伯衡兄！"杨宇霆醉醺醺地扯开衬衫，锁骨下方露出个硬币大小的疤痕，"张大帅挨炸那晚，这颗跳弹差点要了兄弟的命！"
他抓起青铜爵给金荣桂斟酒。这是件真品，商纣王用来盛装比干七窍玲珑心的刑器。酒液倾注时，爵内沉淀的黑渣翻涌上来，竟是焚烧《田中奏折》抄本留下的纸灰。
窗外突然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口号声："还我东三省！打倒——"
"啪！"
十名日籍警长同时起立，刺刀挑碎了餐盘上的五色旗造型奶油。奶油滴落在中村震太郎遇害地点军事地图上，正好盖住"兴安屯垦区"几个血红小字。
"海岛冰轮初转腾——"
白凤兰的京剧唱腔刺破喧嚣。这名动奉天的旦角突然扯开绣满樱花的和服，露出大红绸缎肚兜，胸口处"还我河山"西个金字刺得人眼疼。
她在转桌上旋转起舞，绣鞋踢翻甲鱼汤。汤汁溅到吉田满的西装上，这位满铁理事却笑着用烟斗敲击鼎形烟灰缸："金处长当年在济宁剿匪的英姿，连关东军都……"
"咔嚓！"
烟灰缸突然裂成两半，露出藏在里面的德制窃听器，铜线圈像寄生虫般蠕动着。小岛和子"啊呀"一声捂住嘴，发髻间的铜簪闪过寒光——簪头分明是微型照相机镜头。
秘书小林躬身递上红绸包裹。金条压着的《哈工大共党分子清剿令》上，张景惠的印章还带着腥臭的印泥味。
金荣桂摸到绸布内衬的硬物——栾师爷鉴鼎用的铜柄放大镜！镜框内侧刻着当年黑七匪帮的藏宝图，如今那些山洞位置全被标上了日军仓库编号。
窗外炸响惊雷。雨滴打在警徽上，竟腐蚀出曲里拐弯的纹路，细细辨认，正是中村事件后关东军秘密测绘的满洲边界线。
"父亲！"长子承嗣突然闯进来，举着东京帝大入学通知书，"佐藤少将说……"
少年的话戛然而止。他惊恐地发现，父亲的手指正按在通知书"满洲国官费留学生"的"满"字上，那个字是用人血调制的朱砂写的。
子夜散宴时，金荣桂在玄关踩碎了金丝眼镜。镜框铜丝诡异地扭曲成"满洲"二字，镜片折射的光斑里，隐约可见溥仪就职诏书上被涂抹的"复辟"二字。
"金处长留步。"白凤兰往他口袋塞了方手帕。
丝绸帕上绣着饕餮纹，血腥味里裹着鸦片香。借着"铜雀台"妓院的红灯笼，他看清帕角绣着个"赵"字——正是三年前被他处决的抗联交通员赵明远的姓氏。
马车经过春日町时，暴雨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那影子被霓虹灯拉长变形，宛如一具青铜人俑，脖颈处有道明显的接痕。
官邸卧室的铜床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铺着榻榻米的"和室"。烟膏盒下压着三份文件：
最上层是赵尚志最新活动情报，照片里抗联司令手中的步枪，竟刻着济宁民团的编号；
中间是承嗣的入学档案，监护人签名栏里"金荣桂"三个字，笔迹与他七年前签署《禁烟令》时一模一样；
最下层那张泛黄的《禁烟令》原件上，按着他当年引以为傲的朱砂官印，如今印泥褪色，像干涸的血痂。
掀开枕頭，从祖鼎上斩落的铜楔静静躺着。断面爬满新生的绿锈，仔细看竟是microscopic的"忠"字——每个字都在锈蚀中溃烂变形。
破晓时分，金荣桂在铜盆前净手。水面突然浮现黑七被处决前的脸，那土匪头子咧开嘴，露出镶金的门牙："大人，您家鼎上的饕餮……怎么长我嘴里了？"
警笛声由远及近。他抓起铜楔划向胸前的警徽，却在最后一刻转向墙上的日历——1932年3月9日，溥仪就职日被红圈标记，圈旁还有行钢笔小字："鼎新之日"。
铜楔当啷落地，惊飞窗外铜雕鸱枭。那夜禽振翅的声音，与十二年前济宁百姓给他立功德碑时的凿石声，隔着时空诡异地重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