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的初雪来得比往年都早。金荣桂踏着薄雪走进大南门里的"吉金轩"时,紫铜香炉里正燃着龙涎香,青烟在玻璃橱窗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店堂深处,吉田满跪坐在黄花梨茶案前,案上那尊西周青铜簋在电灯下泛着诡异的幽光。
"金处长果然准时。"吉田满的汉语带着辽东腔,他双手捧起茶盏时,腕间沉香木佛珠与案角铜磬轻轻相撞,"这雪夜赏器,最是风雅。"
金荣桂解下警用大氅,露出里面崭新的藏青制服。自从三个月前升任东省特别区警察总管理处处长,他愈发注重仪表。青铜簋的双耳饕餮纹在灯光下忽明忽暗,那些卷曲的云雷纹让他想起临邑县衙里那口晨钟。
"吉田先生上月说,有能工巧匠可修复我祖传的鼎?"金荣桂指尖划过簋腹的斑驳铜锈,青铜器特有的冰凉透过手套传来。他注意到簋内底铸着十二字铭文,竟与家中铜鼎的"刑期无刑"形成对仗。
吉田满忽然用白绢捂住嘴咳嗽起来,绢上立刻洇开点点猩红。他苦笑着将绢帕塞进袖中:"满洲的冬天总是折磨我这肺痨病人...不过比起治病,我更擅长治器。"他拉开樟木柜,取出一套唐代鎏金茶具,"就像这套贞观年间的物件,刚入手时碎成十七片..."
铜壶里的水咕嘟作响时,金荣桂发现茶案侧面阴刻着《考工记》的片段。吉田满顺着他的目光轻笑:"'金有六齐',我们商人最重就是这个'齐'字。"他忽然用茶夹敲击青铜簋,清越的金属声里混杂着细微杂音,"听出问题了吗?西周真品的铜声该更沉郁。"
金荣桂警服袖口的铜纽扣擦过簋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想起栾师爷说过,青铜器作伪最难的就是声音。吉田满忽然压低声音:"其实这簋是昭和五年仿的,但铭文..."他蘸着茶水在案面写下"赏于师旂"西字,"您家铜鼎若也有这般来历,恐怕..."
窗外雪粒扑打玻璃的声音骤然密集。金荣桂后背渗出冷汗,他从未对外人提过鼎内铭文。吉田满的佛珠突然散落,他俯身去捡时,警政厅的机密公文从金荣桂内袋滑出半角——那是明天要呈给张作霖的日侨走私报告。
"哎呀,这可是好东西。"吉田满拾起一颗佛珠,眼睛却盯着公文,"听说张大帅最近脾气不好?我们满铁理事会的野村课长,上周刚被他的马鞭抽裂了耳朵..."
子夜钟声从奉天鼓楼传来时,青铜簋己被装入紫檀木匣。金荣桂推辞不过,只得收下这份"见面礼"。吉田满送他到门口,突然将一封信塞进他口袋:"野村理事托我转交的私函,关于令郎留学早稻田的事。"
马车碾过积雪的街道,金荣桂着木匣上凸起的云纹。公文袋里那份真正的走私报告己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吉田满准备的"修订版"。他想起临行前吉田满的耳语:"警徽上的鼎纹若镀上金,想必更气派..."
回到小南门官邸,金荣桂发现铜鼎的右耳不知何时多了道裂痕。他用鹿皮擦拭鼎腹时,月光透过窗棂,在"刑期无刑"的铭文上投下枝桠状的阴影,像无数伸展的囚笼铁栏。书房角落那盆十八学士茶花突然凋落三朵,鲜红花瓣粘在警靴底上,像未干的血迹。
"父亲还没睡?"长子承嗣端着参汤进来,眼睛却盯着桌上的早稻田大学简章。少年手指抚过法学部的照片,窗外交叉的日本军刀与樱花图案在他瞳孔里晃动。金荣桂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参汤泼在制服前襟,染出一片污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