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午夜，金荣桂独自来到吉田满提供的秘密仓库。堆积的棉布包后面藏着二十箱日本步枪，枪油味混着防潮的石灰粉，刺激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吉田满用匕首划开麻袋，黄澄澄的子弹倾泻而出，在煤油灯下像某种怪物的鳞片。
"张大帅最近查获的走私军火，其实是我们故意放出的诱饵。"吉田满踢了踢木箱上的关东军火漆，"他若真查到底，就会发现线索指向南京政府..."他忽然用匕首尖挑起金荣桂的警徽，"当然，这需要金处长明天的调查报告稍作...润色。"
金荣桂的铜制警徽在刀尖上摇晃，鼎形图案的阴影投在墙面的满洲地图上。他突然想起济宁百姓立的"弭盗碑"，碑文里那句"金公执法如山"此刻像尖刺扎在心头。吉田满递来钢笔时，他注意到对方小指缺了半截——那是去年镇压朝鲜抗日分子时留下的伤。
"令郎的留学担保书。"吉田满变魔术般又取出一份文件，"只要野村理事盖章..."钢笔突然漏墨，一滴黑汁溅在警徽上，顺着鼎纹的沟槽晕开。金荣桂签字时，听见仓库深处传来老鼠啃咬木箱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什么硬物。
奉天警察厅的晨会上，金荣桂发现同僚们看他的眼神变了。当他宣读那份修改过的调查报告时，刑事科长马德山突然冷笑出声——这个山东汉子曾与他并肩剿灭过临邑土匪。会议室墙面的孙文像微微歪斜，玻璃反射的阳光正刺在他眼皮上。
"金处长近来气色真好。"散会后，总务处长徐恩培凑过来低语，他新镶的金牙闪着光，"听说令郎要去东洋留学？我在三井银行有朋友..."走廊尽头，两个日本顾问正在翻看档案，他们皮靴上的马刺刮得水磨石地面吱嘎作响。
回到办公室，金荣桂发现青铜簋内壁凝着水珠。他用手帕擦拭时，铭文"赏于师旂"的"赏"字突然脱落一小块铜锈，露出底下崭新的金属——这根本不是古物。窗外传来汽车急刹声，他撩开窗帘，看见马德山被三名日本宪兵"请"进了黑色轿车。
午夜的电话铃惊得金荣桂差点打翻烟灰缸。吉田满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马科长在审讯时不太配合...不过他说临别赠言要转告您——'鼎耳折痕犹在否？'"电话挂断后，金荣桂发现铜鼎左耳也出现了裂痕，两道裂痕在鼎口形成完美的夹角，像张开的鳄嘴。
腊月初八的雪夜，金荣桂在书房反复擦拭铜鼎。自从马德山失踪，警厅里再没人敢首视他的眼睛。青铜簋就摆在案头，月光下那些伪造的铜锈像皮肤病般斑驳。他突然用裁纸刀刮开簋底的铜绿，微型录音齿轮在机械舱里闪着冷光。
"父亲在看什么？"承嗣端着热牛奶进来，少年脖颈上有道新鲜鞭痕——白天他因为背诵《田中奏折》不熟练，被日文教师惩罚。金荣桂慌忙用文件盖住拆穿的窃听装置，却不慎碰翻了牛奶。乳白色液体渗入青铜簋的纹饰，那些饕餮图案在濡湿后竟显出诡异的微笑。
"下月你就去东京。"金荣桂突然说，"早稻田的寮舍己经..."他的话被破门声打断。徐恩培带着酒气闯进来，警服领口沾着口红印："厅长急电！张大帅要彻查日本浪人械斗案！"他瞥见桌上的青铜器，意味深长地补充："吉田先生让我转告，满铁最近出土了批燕国刀币..."
当夜金荣桂高烧不退，梦境里青铜鼎不断融化，铜汁烫得他胸口起泡。凌晨三点惊醒时，他发现铜鼎表面真的覆着层黏液般的铜绿。书桌上的调查报告被夜风吹动，露出他亲手修改的数据——那些数字像蚂蚁般爬满纸面，啃噬出蜂窝状的孔洞。
日本领事馆的和室内，金荣桂跪坐在猩红毡毯上。野村理事将烫金聘书推到他面前时，屏风上的金鸱鸟图案正好映在他额头上。"特别治安顾问，月俸八百大洋。"野村的中山装散发着樟脑味，"当然，这需要您先解决那个...小麻烦。"
他指的是关押在警厅地下室的朝鲜刺客。金荣桂的茶盏在托碟上磕出轻响，他忽然看清屏风金鸱的利爪抓着个青铜鼎——正是他家传的样式。吉田满适时地呈上锦盒："听说令郎酷爱法学？这是东京帝大教授的签名著作..."
回程马车里，金荣桂翻开精装书扉页，夹着的照片让他瞳孔骤缩：承嗣在满铁医院体检的背影，而体检表"家族病史"栏赫然标注着"肺痨疑似"。车窗外闪过马德山家的小楼，黑纱灯笼在风雪中摇晃，纸钱灰沾上车窗像死去的蛾子。
警厅地下室的铁门开启时，朝鲜人李昌浩的镣铐哗啦作响。这个曾刺杀满铁高员的义烈团员，此刻正用血手指在墙上画着某种符咒。金荣桂示意看守离开后，李昌浩突然用流利的中文说："您家铜鼎的铭文，其实少拓了一行。"
除夕夜的爆竹声中，金荣桂独自跪在祠堂。供桌上的铜鼎两侧各添了一道深痕，宛如被无形利齿咬出的伤口。李昌浩临刑前的话萦绕耳际："'刑期无刑'后面还有'民期无耻'...您没发现鼎腹内壁的铭文被铜锈盖住了？"
院外传来承嗣练习日语的声音，少年正跟着留声机朗读《教育敕语》。金荣桂突然用裁纸刀狠刮鼎腹，铜锈簌簌落下，果然露出西个被刻意磨平的篆字——"贿则无疆"。刀尖突然打滑在他虎口拉出道口子，血珠滴在鼎耳裂痕处，竟被青铜器像海绵般吸收。
子时更鼓响起时，吉田满的贺年卡飘落案头。卡片上的富士山图案在烛光下渐渐变色，最终显现出奉天城防图。金荣桂的警徽静静躺在旁边，鼎形徽记的阴影投在地面，竟与贺卡上的军事标注完美重合。远处传来承嗣的咳嗽声，像钝锯子在拉扯他的神经。
雪停了，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铜鼎上。那些曾经光可鉴人的纹饰如今爬满蛛网般的氧化纹，鼎腹内"贿则无疆"西个字像西只眼睛，冷冷注视着这个即将迎来命运转折的男人。金荣桂不知道，此刻哈尔滨的日本特务机关正熔铸着一枚金鸱勋章，而勋章底座预留的凹槽，恰好能容纳一个青铜鼎的右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