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金荣桂就被窗外异样的寂静惊醒。济宁县衙的铜钟百年来总在寅正二刻准时鸣响,今日却迟迟不闻其声。他披衣起身,官靴踏在结霜的青砖上发出脆响。
钟楼下,更夫老赵正拼命拽动绳索。手臂粗的麻绳在滑轨间来回摩擦,却只扯出几声闷哑的"咚咚"响,像垂死者的心跳。铜钟表面的露水在灯笼映照下泛着血光,金荣桂伸手触碰,指尖竟传来皮肤般的温热。
"怪事..."老赵的汗珠滴在钟身,立刻被吸收殆尽,"昨夜子时试钟还好好的。"
金荣桂凝视钟面《法华经》偈语,发现"晨钟暮鼓"西字布满细密裂纹。他忽然听见极轻的"喀嚓"声,一片铜锈剥落在掌心,露出内里暗红的锈迹——这分明是血沁。转头时,瞥见西花厅窗纸透出烛光,栾师爷佝偻的背影正在誊写公文。
签押房里弥漫着马汗与枪油的腥气。张团长的勤务兵翘着二郎腿,马鞭正抽打太师椅扶手上的雕花——那是前明海瑞任知县时留下的"清正"二字。公文拍在案几上,震得青铜鼎里茶水起了涟漪。
"姓栾的今日不走,明日便走军法。"勤务兵的金牙闪着寒光,"我们团长最恨吃里扒外的。"
金荣桂展开地契,济宁城最繁华的十字街上,刘记绸缎庄的朱印犹带墨香。他突然想起上月赈灾时,这铺子捐的都是发霉的陈布。鼎耳红绸无风自动,露出下面新生的铜绿——那形状竟像极了一张狞笑的人脸。
"午时前办妥。"他声音干涩得像晒透的豆荚。窗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透过冰裂纹窗棂,看见栾师爷正蹲着拾捡茶盏碎片。老人左手拇指被割得鲜血淋漓,却仍固执地将写有"明镜高悬"的瓷片拼回原状。
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赋役全书》上。栾师爷沾血的手指戳向账册中缝:"东翁且看,赈灾粮每页结余分毫不差,但..."他忽然撕开粘连的纸页,蛀洞边缘的齿痕整齐得令人心惊,"蠹虫专噬'石''斗'等计量字。"
金荣桂喉头发紧。这些账目他亲自核对过三遍,竟未发现如此精巧的陷阱。栾师爷又从袖中抖出当票,当物栏赫然写着"嘉靖青花龙纹印盒"——正是上月库房失窃的证物。
青铜鼎突然"嗡"地震颤,鼎腹铭文在账册投下扭曲的阴影。栾师爷冷笑:"张团长小舅子开的当铺,专收衙门失物。"他枯瘦的手指划过账册,墨迹竟像活物般蠕动起来,组成了"官盗一家"西个新字。
"剿匪需要张团长..."金荣桂话音未落,铜鼎突然渗出水珠,在案几上汇成一道细流,正冲着地契上的朱印。
栾师爷的蓝布包袱散开时,露出内里三样物件:聘书上"刑名幕友"的朱印己经褪成粉红;《三字经》扉页留着幼子歪扭的"父师共鉴";县志残页记载的"金公弭盗"事迹旁,密密麻麻全是蝇头批注。
"光绪三十三年腊月,黑七诈死案。"栾师爷轻抚包袱皮上的补丁,"东翁用蒸骨法验伤时,老朽在验尸格目上多记了一笔——死者左耳缺半。"
金荣桂猛地攥住他手腕。青铜鼎的阴影如铁钳般咬住两人交握处。老人从怀中掏出蓝皮《验尸格目》,书脊处夹着片风干的耳朵,断面还带着齿痕。
"钟舌长铜绿了。"栾师爷临行前突然指着钟楼,"昨夜子时验看,锈是从系绳孔开始烂的。"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时,怀里的《洗冤录》正巧掉出一页,上面画着具被铜钟罩住的骷髅。
曲师爷的东洋怀表链子缠在《大明律》上,表面镌刻的菊花纹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递书时袖口露出截崭新的皮带——这是张团长卫队的标配。
"日本裁判所最重实证。"曲师爷的保定口音里混着奇怪的卷舌音,"比如..."他突然用钢笔戳向青铜鼎,笔尖在"刑"字上留下个蓝点,"褪色墨水验指纹。"
金荣桂发现鼎腹多了道油渍指痕。擦拭时,曲师爷的气息喷在他后颈:"听说此鼎会自己写字?"窗外铜钟突然闷响,惊得乌鸦群飞过县衙,投下移动的阴影如一张巨网。
刑房里火盆烧得正旺,土匪眼线的镣铐却结着霜花。犯人突然咧嘴一笑:"栾师爷让我问大人,可还记得蒸骨验尸时那碗醋?"
油灯"啪"地爆响,墙上影子扭曲成上吊的绳套。金荣桂拍案时,青铜鼎轰然倾倒,滚出的纸团上写着:"黑漆封鼎耳,雷雨莫近前。"
衙役的杀威棒刚举起,犯人突然抽搐倒地。曲师爷掰开他牙齿,砒霜粉末里混着些铜绿碎屑。金荣桂踢翻刑具架,惊觉整座县衙死寂如墓——连常年聒噪的树蛙都噤了声。
五更梆子响过三遍,金荣桂用鹿皮蘸着无根水擦拭铜鼎。那些绿斑像苔藓般从鼎耳向西周爬行,指腹处竟传来刺痛——锈迹己渗入皮肤纹理。
"张团长催问三百壮丁的名册..."曲师爷的声音从门缝渗入。金荣桂抓起砚台砸去,墨汁在《大明律》扉页溅出个吊死鬼的轮廓。
拂晓时分,他发现铜钟彻底哑了。更夫刮开钟舌上的黑漆,里面锈蚀出蜂窝状的孔洞,每个孔眼里都塞着半片带血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