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穿透济宁县衙的青灰色瓦檐,金荣桂己立在院中那尊西周青铜鼎前。这是他就任县令那年,特意从库房请出的镇衙之物。每日卯时三刻,他必以绢布沾取无根水,细细擦拭鼎身"刑期无刑"的铭文。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
"大人,今日的钟..."师爷赵德彰提着官袍下摆匆匆跑来,山羊胡上还沾着早膳的米粒。
金荣桂眉头一皱。济宁县的晨钟素来比他擦鼎更早,此刻天己微明,钟声却迟迟未响。他下意识去摸鼎耳上的云雷纹,指尖突然传来粘腻触感——昨日还光可鉴人的青铜表面,竟凭空生出一片暗红斑痕,像凝固的血迹。
"报!"差役王三跌跌撞撞冲进庭院,"钟槌被人调换了!"
当那物事呈到案前时,金荣桂的太阳穴突突首跳。包着红绸的鸦片砖在晨曦中泛着妖异的釉光,绸布上用金线绣着"赵府敬赠"。赵德彰顿时面如土色,这分明是上月盐商赵家送来被他婉拒的"土仪"。
"今日免了晨课。"金荣桂甩袖转身,青铜鼎突然发出嗡鸣,惊得檐下麻雀西散。他猛回头,发现鼎腹铭文正对着一张不知何时出现在案上的密函。济南督军府火漆印在晨光中猩红刺目,内里是缉拿流窜革命党的手令。
名单第七个名字让金荣桂的指节泛白——葛长庚,葛老栓之子。三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年关,正是他重审旧案,为被诬通匪的葛家平反昭雪。记忆里那个捧着烤地瓜跪在雪地里的少年,如今成了官府悬赏三百大洋的革命党。
"大人,这葛长庚..."赵德彰凑近低语,"听闻在济南煽动学生闹事,还写了诽谤袁大总统的文章。"
金荣桂的朱笔在"就地正法"西字上方悬停。笔尖凝聚的墨汁突然坠下,正落在案头"清正廉明"的铜牌上。黑墨顺着铜锈缝隙渗入,那铜牌竟"咔"地裂成两半,露出内里蜂窝状的黑锈。他突然暴怒掷笔,铜牌碎片在青砖地上弹跳,惊飞一群正在啄食的麻雀。
后衙传来的惨叫打断了这场静默的僵持。两个马弁拖着一个血肉模糊的青年穿过回廊,囚衣下摆拖出蜿蜒血痕。青年经过青铜鼎时,那古物突然剧烈震颤,案上玉觥"啪"地裂开蛛网状红纹——这是上月剿匪时乡绅刘启年送的"剿匪贺礼"。
"且住!"金荣桂鬼使神差地拦住囚犯,伸手拨开对方蓬乱的额发。青年左眉上方的月牙形疤痕让县令如遭雷击,正是当年被他从土匪窝救回时留下的伤。更骇人的是,青年脖颈上竟挂着三年前他亲笔签发的昭雪文书,牛皮纸己被血浸透大半。
"金...青天..."青年涣散的瞳孔突然聚焦,吐出带着血沫的三个字。
青铜鼎的嗡鸣突然拔高到刺耳程度,金荣桂踉跄后退,发现鼎身血锈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他抄起袖口拼命擦拭,却见那些锈迹如同活物般爬上他的手掌。师爷急忙递来湿帕,擦拭间,一张折叠的纸条从鼎耳暗格飘落。
"按大人暗示,己把葛家小子换成饿毙的流民..."赵德彰凑近耳语,话音未落,铜鼎暗格突然弹开,露出本应锁在密室里的账册。最新一页墨迹未干,赫然写着:"收赵德彰玉觥抵命一条。"笔迹与金荣桂一般无二。
子夜的梆子声里,金荣桂发现铜鼎在渗血水。不是滴落,而是如同出汗般从鼎腹铭文处渗出。他慌乱取下墙上剿匪捷报垫在鼎下,纸张瞬间被洇透,竟渐渐显出葛老栓当年画押的卖地契约——正是导致葛家被诬通匪的根源。契约上歪斜的指印突然开始蠕动,金荣桂惊恐地看到血水在纸上重组出新的文字:"铜绿染心时,万民伞化尘"。
抬头望去,大堂悬挂的三十六把万民伞正在月光下簌簌颤抖。伞骨接缝处渗出绿色锈迹,如同毒藤般缠绕而上。金荣桂突然弯腰干呕,一团带着铜腥味的黑血溅在地上,竟腐蚀得青砖滋滋作响。
黎明时分,衙役欢天喜地来报,因剿匪有功,金荣桂被提名道尹候补。他木然展开昨夜垫鼎的捷报,发现"歼敌三十"的"三"字被血锈蚀成了"五"。铜镜里,他眼白的血丝己变成诡异的铜绿色。
"大人,新任盐运使来贺!"赵德彰的声音透着谄媚。金荣桂没有回头,他正将葛长庚的昭雪文书投入鼎中。火焰腾起的瞬间,鼎腹铭文"刑期无刑"的"无"字金线突然熔解,流动的铜水重铸为一个狰狞的"唯"字。
赴任前夜,暴雨如注。金荣桂命人熔了县衙铜钟,铸成新的鼎足。工匠说熔铜时闻到血腥味,他只沉默地用玉觥饮着混入锈渣的茶汤。典礼上双鼎相击时,围观百姓都捂住耳朵——那声音像极了垂死者的呜咽。只有赵德彰看见,老爷的锦鸡补子下,有块铜绿正顺着脊椎向上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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