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深秋的一个夜晚,德县县衙后宅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压抑而又微妙的气息。昏黄的烛光摇曳,映照在那面陈旧的铜镜之上,铜镜里柳姨娘正处在卸到一半的妆中。她神情略带慌乱,金钏子随意地搁在镜前,压着那张略显破旧的当票。
金荣桂掀帘而入,恰好看到她慌忙用绢子抹眼角的动作。柳姨娘强挤出一丝笑容,指着铜镜说道:“老爷看这铜镜,才三年就起斑了,跟人一样不经老。”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其中的惶恐和不安隐约可察。窗外,更夫有节奏的敲梆声传来,与县衙那沉闷的铜钟之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古怪的和鸣,仿佛是这黑暗官场的前奏。
金荣桂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妆奁底层露出的地契上,那是他剿黑七时乡绅送来的“谢仪”,当时他原封不动地转赠给了柳姨娘。他心中微微一沉,刚要开口说“明日……”,柳姨娘却像被踩中尾巴的猫一样,突然抓起青铜粉盒砸向铜镜,大声嚷道:“您是要赶我走!栾师爷都说了,马团长要把小姨子塞进来!”飞溅的铜粉在烛火里如同散碎的金屑,纷纷扬扬地落下,也像是柳姨娘心中破碎的希望。
三日前的午后,醉仙楼的账房内,弥漫着一股烟酒混合的刺鼻气味。栾师爷坐在檀木案前,蘸着茶水在桌上写写画画,嘴里念叨着:“马团长开价三千大洋保老爷连任,他小舅子管盐务的年例是这个数……”当他的手指画出“五”字时,窗外飘进姐儿们娇柔的《挂枝儿》歌声:“清官难断家务事,铜钱能买顶戴红……”这歌声像是一种嘲讽,又像是对这污浊官场的无奈叹息。
金荣桂坐在一旁,着腰间上任时父亲给的“守贞佩”,那温润的玉佩仿佛是他心中仅存的一丝坚守。他突然问道:“前日那个饿死在衙门口的刘书办,抚恤银发了吗?”栾师爷一愣,支支吾吾地回答:“账上只剩二十七两……”话音未落,老鸨铜钱嫂扭动着肥胖的身躯撞了进来,尖着嗓子喊道:“马团长包了天字房,点名要柳姑娘的《游园惊梦》!”
金荣桂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对这黑暗的官场愈发厌恶。在这金钱与权力交易的氛围中,那一丝对正义的执着如同微弱的烛光,在狂风中摇曳不定,但却始终未曾熄灭。
遣妾当夜,县衙花厅里张灯结彩,看似热闹非凡,实则暗藏着无数的算计与屈辱。八仙桌上摆着柳姨娘亲手做的鲥鱼,鱼眼处镶着两粒珍珠,那是从她头面拆下来的。这鲥鱼本是长江三鲜,如今却成了柳姨娘典当嫁衣换来的宴客之物,其中的辛酸不言而喻。
马团长的小姨子林小姐身着华丽,腕戴翡翠镯,正用银箸拨弄着鱼鳃,娇声说道:“都说金大人清廉,这鲥鱼可是长江三鲜……”她的语气中充满了嘲讽和不屑。金荣桂突然站起,将手中的青铜酒爵重重顿在案上,说道:“是贱内典了嫁衣换的。”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压抑己久的愤怒。
林小姐却不以为然,掩口娇笑,染着凤仙花的指甲划过鼎身,挑衅地说:“听说大人审黑七时,这鼎震碎了土匪的胆?如今怎么哑了?”此时,窗外惊雷炸响,雨点打在铜钟上,鼎内残酒泛起细碎涟漪,仿佛是金荣桂内心的波澜。他紧握着拳头,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在这权势的压迫下,他的尊严被无情地践踏,但他却无力反抗。
子时,西厢房里静谧而又哀伤。柳姨娘坐在床边,把当票一张张理好,声音平静却透着绝望:“地契我明日托人还乡绅,珍珠是赝品不值钱……”说着,她突然抓住金荣桂的手,按在自己小腹上,眼中满是哀求:“三个月了,您真要……”
铜灯“啪”地爆了个灯花,像是命运的一声叹息。金荣桂的手在柳姨娘的小腹上停顿了一下,心中五味杂陈。他爱柳姨娘,也心疼她腹中的孩子,但在这黑暗的官场中,他却无法给予他们安稳的生活。他缓缓解下守贞佩,塞到柳姨娘手中,说道:“给孩子。”
当他转身时,瞥见梳妆台铜镜里自己官服补子上的白鹇鸟,竟像是被铜绿蚀成了乌鸦。这一景象刺痛了他的眼睛,也刺痛了他的心。他意识到,在这官场的泥沼中,自己曾经的清正廉洁正在被一点点侵蚀。
这时,前院传来马团长醉醺醺的叫嚷声:“金大人!警务厅长位子空出来了!”这声音像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又像是一道沉重的枷锁,将金荣桂牢牢锁住。
五更天,县衙马厩里弥漫着一股马粪和草料混合的气味。栾师爷举着灯,灯光在黑暗中摇曳不定,他看到金荣桂正在专心地刷马。栾师爷劝说道:“您真要送柳姑娘走?马团长那边……”
金荣桂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说:“备的是双鞍。”他突然用马刷敲响铜水槽,那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马厩中回荡:“听见没?这声比县衙钟声干净。”然而,马灯的光却照见槽底沉淀的铜锈,像凝结的血痂,这残酷的现实提醒着他,在这污浊的世界里,干净的声音是如此难以寻觅。
此时,林小姐那尖厉的笑声从花厅传来:“姐夫!他那个鼎我要摆在梳妆台上!”这笑声如同利箭,刺痛了金荣桂的心。他知道,自己即将陷入一个更加复杂和黑暗的官场漩涡,但他却别无选择。
拂晓时分,德县城门处一片寂静。柳姨娘的马车缓缓驶过时,城墙铜钉上挂的露水正滴在“金公弭盗碑”的“金”字上。守门的老兵嘟囔着:“这届县太爷连相好都养不起……”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金荣桂的不屑和嘲讽。
金荣桂站在钟楼的阴影里,手中握着马团长送的纯金怀表。表盖上的光泽在微弱的晨曦中闪烁,盖内刻着“同心如金”西个字。第一缕阳光照在表盖上时,金荣桂忽然扬手将其扔进护城河,那清脆的落水声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惊起的一群白鹇鸟在空中盘旋,仿佛是他心中那一丝正义的微光在挣扎。
他望着那泛起涟漪的河面,心中暗自下定决心,即使在这黑暗的官场中,也要保留自己的一丝底线。
三日后,县衙正堂里热闹非凡。林小姐指挥着仆役们摆放鎏金鼎香炉,她得意洋洋地说:“姐夫说这鼎是前朝刑部的,镇邪……”金荣桂坐在案前,盯着案卷,头也不抬,心中却充满了忧虑。
这时,铜钱嫂扭着腰进来,满脸堆笑地说:“恭喜大人高升警务厅长!马团长让我捎话……”她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您剿匪放的匪二代李三,如今在奉天当革命党。”
新鼎中升起缕缕沉香,香气弥漫在整个正堂,但却熏得金荣桂官服上的白鹇补子愈发灰暗。他知道,这看似荣耀的高升背后,隐藏着巨大的危机,自己的命运如同这袅袅沉香,被无形的手操控着,在黑暗的官场中越陷越深。
深秋黄昏,金荣桂坐在赴任的列车上,手中擦拭着青铜鼎。突然,他发现鼎耳内侧有针尖大的锈斑。那锈斑虽小,却像是一颗毒瘤,预示着这看似坚固的青铜鼎也开始从内部腐朽。
栾师爷在一旁谄笑着递上名单:“马团长推荐的人都在里头……”金荣桂接过名单,目光扫过,心中充满了无奈。他知道,这些人都是马团长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将受到监视。
车窗外,几个衣不蔽体的孩子追着火车跑,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渴望和无助。金荣桂望着他们,心中一阵刺痛。他突然问道:“柳娘……到济南了吗?”鼎内残余的清水映出他扭曲的脸,一粒铜锈正缓缓沉底,仿佛是他心中那最后一丝希望的破灭。
在这黑暗的官场中,金荣桂如同一只困兽,被权力和利益的枷锁紧紧束缚。他曾经怀揣着正义和理想,想要在这浑浊的世界中闯出一片清明,但如今,他却发现自己越陷越深,那一丝正义的微光也在这黑暗中逐渐熄灭。然而,在他内心深处,那股对正义的渴望依然存在,只是在这铜影下的官场沉浮中,显得那么渺小而又无力。但他知道,只要心中还有那一丝光,就总有冲破黑暗的可能,哪怕这希望是如此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