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绝望的深渊
城市的霓虹透过出租屋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扭曲的光斑,非但未能驱散室内的昏暗,反而将破败衬的更加触目惊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廉价消毒水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绝望的腐朽的气息。
沈知微蜷缩在床沿,薄薄的被子裹着它单薄的身体,却挡不住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这寒意并非完全来自初冬的夜,更源于她手中那块小小的、冰冷的屏幕。手机幽蓝的光像鬼火,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那双曾经清亮如星子,承载过无数对艺术和未来幻想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枯井,倒映着屏幕上那行足以将它彻底碾碎的字符:
【仁心医院重症监护室】患者沈知宇,紧急通知:截至今日17:00,账户余额己严重不足(-¥1,238,500.00)。请务必于72小时内缴清欠款并预存后续治疗费(预估不低于¥800,000.00)。逾期未处理,本院将依法暂停一切非维持生命体征的紧急治疗措施,包括但不限于ECMO支持、高级抗生素、靶向药物及必要手术安排。请家属知悉并尽快筹措!
“一百二十三万八千五百……再加八十万……” 沈知微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每一个数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再用力搅动。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铁锈味,被她死死咽下。旁边那张摇摇晃晃、漆皮剥落的小方桌上,散乱地堆叠着厚厚一摞信件——银行的催收函、网贷平台的律师警告信、高利贷手写的、字迹歪扭却透着血腥气的恐吓纸条……每一张纸片都像一张狞笑的鬼脸,无声地宣告着她的末路穷途。
她甚至不敢再看一眼手机锁屏上的那张照片——那是去年夏天,在公园的草坪上,阳光正好,弟弟沈知宇抱着吉他,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那时的他,健康、阳光,是美术系的天才少年,前途一片光明。一场突如其来的、凶险无比的白血病(AML-M5型),像最恶毒的诅咒,在短短几个月内,抽干了少年的生命力,也榨干了姐姐沈知微的所有——父亲的意外赔偿金、家里唯一一套位于老城区的、承载着童年所有温暖记忆的小房子、她辛苦打工积攒的准备出国深造的学费、所有能借的、能贷的、能透支的……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ICU病房外那冰冷的、不断跳动的巨额账单上,一串串令人绝望的数字。
里间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像破旧风箱在苟延残喘。沈知微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弹起,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几步就跨到了弟弟的床边。
借着窗外远处高架桥上车辆驶过时投射进来的、一闪而过的惨白灯光,她看清了弟弟的样子。曾经圆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薄得像一层脆弱的纸,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氧气面罩覆盖了他大半张脸,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在透明的罩壁上凝结一层薄薄的白雾,又迅速消散。他的眉头即使在昏睡中也紧紧锁着,仿佛承受着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露在被子外的手瘦骨嶙峋,手背上布满了青紫的针孔和胶布痕迹。
沈知微的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抚平弟弟紧蹙的眉头,指尖却在离他皮肤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她怕惊醒他,更怕自己指尖的冰冷会惊扰他本就脆弱的安宁。她只能无力地收回手,紧紧攥住自己胸前的衣襟,仿佛这样就能堵住那汹涌而出的、要将她溺毙的绝望。
“小宇……” 她无声地唤着,声音在喉咙里哽住,化作滚烫的泪,无声地滑过冰凉的脸颊,砸落在同样冰冷的地面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姐姐在这里……姐姐不会放弃的……再等等姐姐……” 这低语,与其说是安慰弟弟,不如说是她濒临崩溃前,抓住的最后一根虚幻的稻草。她看着弟弟被病魔折磨得不形的样子,再想想那串天文数字,一种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将她彻底淹没。她还能去哪里?尊严?她早己在一次次卑躬屈膝的借贷、一次次被亲戚拒之门外的冷眼中,碾落成泥。梦想?那曾经视若生命的画笔,连同她报考国外顶尖美院的录取通知书,都被她亲手锁进了箱子最底层,落满了灰尘。未来?她的未来,早己被弟弟病床边的监护仪上那跳动的线条所取代。
突然,一阵粗暴的、近乎砸门的“砰砰”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死寂的夜,也像重锤狠狠砸在沈知微紧绷的神经上。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粗嘎、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咆哮,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沈知微!开门!别TM装死!老子知道你在家!欠老子的钱什么时候还?!”
“躲?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再不开门,老子把你和你那个病鬼弟弟一起扔出去!”
污言秽语夹杂着威胁,像肮脏的冰雹砸在薄薄的木板门上,震得门框嗡嗡作响。
沈知微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她猛地扑到门边,用身体死死抵住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屏住呼吸,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了血腥味。门外的咒骂和踹门声持续了足足五分钟,像一场酷刑。她能想象那个满脸横肉、手臂上纹着狰狞图案的放贷人王老五,正带着他的打手,像饿狼一样守在门外。上一次被他们堵到,是在医院缴费处,他们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她推搡在地,恶毒的言语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身上,最后是医院的保安和好心的护士长出面才暂时解围。这一次,是在家里,弟弟就在里面……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越收越紧。她不能开门!绝对不能!弟弟需要安静!她颤抖着手摸出手机,手指因为冰冷和恐惧而僵硬得不听使唤,好几次才按对了报警电话的号码。就在她即将按下拨通键的瞬间,门外的叫骂声停了。
“呸!晦气!算你运气好!沈知微,你给我听好了!三天!就给你三天!再看不到钱,老子有的是办法让你们姐弟俩生不如死!老子说到做到!” 王老五恶狠狠的声音渐行渐远,伴随着下楼梯的沉重脚步声。
沈知微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顺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后背。报警?又能怎样?他们没进来,没造成实质伤害,警察来了最多是口头警告。而王老五这种人,警告只会让他变本加厉。三天……三天去哪里弄一百多万?绝望如同深不见底的泥沼,一点点将她吞噬。她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进去,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无声的哭泣最终变成了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受伤般的呜咽,在死寂的房间里低回盘旋。眼泪决堤,冲刷着脸上残留的惊恐和深入骨髓的屈辱。她哭自己的无能,哭命运的不公,哭这看不到一丝光亮的绝境。
不知过了多久,沈知微哭得几乎脱力,意识都有些模糊。窗外的天色似乎更暗沉了,预示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绝望彻底压垮时,一阵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敲门声响起。
“叩、叩、叩。”
声音清晰、克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规律性。不大,却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沈知微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充满了惊疑不定。又是谁?王老五去而复返?还是……医院的人来下最后通牒?她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挣扎着站起来,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身形挺拔,穿着一丝不苟的深黑色羊绒大衣,即使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下,也能看出面料和剪裁的昂贵。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不带任何情绪。他的气质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像误入贫民窟的贵族。他手里没有棍棒,没有凶器,只有一张薄薄的、印着简洁字体的名片。
沈知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破罐破摔的决绝,颤抖着手打开了门锁。
门开了一条缝。寒冷的夜风瞬间灌入,让她打了个寒噤。
门外的男人——陈默,江氏集团总裁首席特别助理——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仿佛没有看到她红肿的眼睛、凌乱的头发和身上洗得发白的旧睡衣。他的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状态,冷静得令人心寒。
“沈知微小姐?” 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平稳、清晰、没有任何温度,像机器合成的电子音。
沈知微下意识地点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陈默将那张简洁的名片递了过来。名片是特殊的哑光黑色材质,上面只有两行烫金的字:
江砚舟,江氏集团 董事会主席兼首席执行官
下面是一串显然是私人专线的电话号码。
“江先生要见你。” 陈默的陈述句没有一丝疑问或商量的余地,带着一种上位者惯有的、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现在。请跟我走。” 他的目光扫过屋内,没有流露出任何鄙夷或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执行任务的漠然。他的身后,停着一辆即使在夜色中也散发着低调奢华光泽的黑色宾利慕尚,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与周围破败的环境形成荒诞而刺眼的对比。
“现在?” 沈知微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本能的恐惧。深更半夜,一个陌生而强大的男人突然召唤……这本身就像另一个未知的深渊。
“是的。江先生的时间非常宝贵。” 陈默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你弟弟沈知宇先生的情况,江先生己经了解。这是你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他刻意加重了“唯一”和“最后”两个词,精准地戳中了沈知微最致命的软肋。
弟弟……机会……
这两个词像两道闪电,劈开了沈知微被绝望和恐惧充斥的混沌大脑。江砚舟!这个名字她当然知道!这座城市真正的无冕之王,财富与权力的象征,一个活在传说和财经杂志封面上的名字。他怎么会知道自己?他找自己做什么?他能救弟弟?巨大的疑问和一丝极其微弱、微弱到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名为“希望”的火苗,在她死寂的心底倏然燃起,随即又被更深的惶恐和警惕压了下去。代价是什么?这样的存在,施以援手的代价,一定是她无法想象的!
她猛地回头看向里屋,弟弟痛苦的咳嗽声再次微弱地传来,像濒死鸟儿的哀鸣。这声音比任何威胁都更有效地摧毁了她所有的犹豫和防线。她想起了王老五的狞笑,想起了医院那冰冷的最后通牒,想起了弟弟青灰色的脸……她没有选择!她从来就没有选择!
“好……我跟你走。” 沈知微听到自己的声音,空洞、麻木,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她没有换衣服,甚至没有擦干脸上的泪痕,只是随手抓起一件挂在门后、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裹在身上,然后,像即将走上刑场的囚徒,一步踏出了这间充满绝望气息的出租屋。
冰冷的夜风瞬间将她包围,让她打了个寒颤。陈默侧身,为她拉开宾利厚重的后车门。车内温暖如春,弥漫着高级皮革和一种冷冽木质香调的混合气息。沈知微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弯下腰,钻进了这个精致奢华、却散发着未知危险的移动牢笼。
车门在她身后无声地、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寒冷与破败。车子平稳地启动,驶离了这条承载着她所有痛苦和挣扎的小巷。沈知微靠在冰凉的真皮座椅上,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街景,眼神空洞。她知道,从她踏入这辆车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轨迹,己经被一只无形而强大的手,彻底扭转,滑向了一个深不可测、冰冷刺骨的未知深渊。她典当了自己,为了那微乎其微的、拯救弟弟的希望之光。前方等待她的,是救赎,还是更彻底的毁灭?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回头的路,己经断了。绝望的深渊之后,是契约的冰冷牢笼,而她,正主动走向那扇为她打开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