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净事房的血誓
永徽十七年,霜降。
酉时三刻,宫墙根的衰草凝着白霜,如被抽去筋骨的亡兵,倒伏在青石板缝里。
净事房的窗纸破了个洞,西北风卷着碎雪灌进来,将油灯火苗吹得左摇右晃,把执刀人吴公公的影子投在泥墙上,像条盘曲的毒蛇。
那影子的七寸处恰好压着梁上悬挂的牛皮袋,袋口渗出的血珠正顺着麻绳蜿蜒而下,在青石板上洇出梅花状的痕迹——与三年前洛阳城玄甲坊废墟中,父亲鲜血在锻造炉上晕开的纹路分毫不差。
孤刃蜷缩在柴堆后,膝盖抵着后腰的旧伤——那是从枯井逃生时摔断的尾椎,每逢阴雨便像有把锈刀在骨缝里搅动。他数着铜盆里冒起的热气,共二十三团,每团热气里都裹着血腥气与“迷心散”特有的甜腻味。这种用秘火银屑炼制的,能让受刑者陷入幻觉却保持身体感知,是尚方监专为“特殊器物”准备的驯服手段。
“下一个,李狗儿。”
吴公公的蟒纹袖口扫过铜盆边缘,金丝绣线在火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孤刃注意到他小指指甲蓄得极长,尖端染着青黑色——那是长期接触毒药的痕迹。
三年前那个火夜,刽子手举起的鬼头刀上缠着同样的袖口,刀刃落下时,父亲脖颈处腾起的血雾里,便混着这种青黑色粉末。
牛皮袋突然剧烈晃动,濒死的呜咽中竟夹杂着模糊的音节:“玄......玄甲......”
孤刃浑身血液凝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自从玄甲坊被灭门,“玄甲”二字便成了禁忌,此刻从濒死孩童口中说出,更令他心惊的是——那孩子左眼下方的朱砂痣,与他记忆中夭折的孪生弟弟完全重合。
“咔嗒”,墙角传来机括轻响。孤刃摸到袖中软剑“惊鸿”的剑柄凹痕,那是父亲临终前刻下的“刃隐于鞘,志存于天”八字,此刻在掌心硌出深痕。
木雕傀儡“夜鸮”从阴影中振翅而出,爪子上的金叶子叶脉呈逆时针旋转——这是铁血盟“死局”的暗记,意味着传递消息者己身处绝境。
“吴公公手可真稳。”
青鸢的声音像片薄冰,划破凝滞的血腥气。
她倚在门框上,月白色襦裙下摆沾着冷宫内的腐叶,手里的青铜钥匙转得飞快,在掌心留下淡红的月牙形血痕。
孤刃注意到她鞋尖的积雪混着暗红色冰晶——那是冷宫外荒草丛中特有的“血苔”,只有常年浸染腐尸血水的土壤才会生长。
吴公公的刀顿在半空,蟒纹袖口滑落寸许,露出腕间青色刺青:三柄交叉的刀,刀刃上缠绕着藤蔓——这是铁血盟“刃卫”首领的标志。
“青鸢姑娘不在淑妃娘娘身边伺候,来这腌臜地方作甚?”
他的语气骤然冷硬,刀尖却微微下垂,指向孤刃藏身的柴堆。
“娘娘要铸簪子,需用尚方监第三库的星陨铁。”
青鸢向前半步,裙角带起地面的金粉,沾在孤刃手背的血珠上腾起青烟。
那是铁血盟的“识踪粉”,以金粉混合蛊虫分泌物制成,一旦沾身,便会在十二时辰内散发特殊气味,如同给猎物戴上铃铛。
孤刃屏息后退,后背撞上夹道墙壁,指尖触到一块凸起的砖面——母亲留下的密道图上,此处标记为“壬位机关”,绘着一柄断刀穿云的图案。 吴公公突然甩刀,寒光首取青鸢咽喉。
孤刃本能甩出“惊鸿”,软剑却在半空发出哀鸣般的震颤——吴公公的刀刃竟淬着玄甲坊秘火锻造的银屑!青鸢手腕翻转,“夜鸮”展开翅膀喷出紫色烟雾,不同于寻常迷烟的是,烟雾中悬浮着细小的磁石粉末,在火光下形成微弱的磁场,将孤刃腰间的断刀吸得微微发烫。 “尚方监在铸血屠刀,用的是你父亲偷藏的秘火。”
青鸢被拽进夹道,温热的呼吸拂过耳际,带着冷宫内艾草熏香与铁锈混合的气息。她塞给孤刃一枚蜡丸,指尖在他手腕月牙疤上轻轻一叩——那是铁血盟“同脉”的暗号。
孤刃浑身一震,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叮嘱:“若遇戴白菊者,可诉衷肠。” 夹道外突然传来禁军的脚步声,靴底与青石板碰撞出整齐的节奏,像口即将下葬的棺材。
青鸢猛地推开孤刃,将他推进衣柜,自己则跌坐在秽物堆里,瓷瓶碎裂声中,某种带着苦杏仁味的粉末弥漫开来——那是能暂时掩盖识踪粉气味的“迷心散”变种。
柜门合拢的瞬间,孤刃看见她襟前白菊的花蕊里藏着半片龙鳞纹锦缎,龙目处嵌着颗黑色宝石,正是铁血盟用来标记叛徒的“煞星石”。
“哐当”,木门被踹开。禁军队长提着灯笼进门,刀疤脸在红光中扭曲如恶鬼:
“吴公公,尚方监丢了星陨铁,陛下震怒,令我等严查......”
他的目光落在青鸢身上,忽然愣住——淑妃身边的婢女为何会出现在净事房? 吴公公踢了踢脚边铜盆,秽物溅出,露出李狗儿半只苍白的手:
“方才听见野猫动静,怕是惊了新净身的孩子。”
他袖口的蟒纹无风自动,孤刃在衣柜里看见,那金丝竟绣着铁血盟“紧急灭口”的暗纹。 待禁军离开,青鸢敲了敲衣柜门,指尖沾着的金粉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跟着血迹走。”
她扯下白菊,露出里面藏着的半幅婴儿襁褓,绣线己被血浸透,“长命百岁”西字中,“百”字少了一横,正是玄甲坊婴儿礼的特有绣法。
后殿井台第三块砖下,青瓷瓶底的“乙巳年孟夏”与吴公公匕首柄的刻字完全吻合。孤刃指尖叩击砖面,发出“空空”回响,刚要用力,青鸢忽然按住他的手,掌心的灼痕烫得惊人——那是长期接触机关盒毒雾留下的伤痕:“下面有‘子午鸳鸯锁’,需用双血同祭。”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宣旨声,灯笼红光将两人影子拉得极长。孤刃望着青鸢盲眼上的青色翳障,忽然想起母亲纸卷上的话:
“盲女之眼,可破虚妄。”
而她此刻袖中露出的半片锦缎,龙身绣线竟与父亲密卷里的“皇家禁纹”一致。 第一章 净事房的血誓 尚方监的丙字库弥漫着腐油与铁锈的气味,青鸢的“辨位铃”在黑暗中轻响,每响一声,便有一盏壁灯亮起。
孤刃摸到“乙字叁号”工牌时,指尖触到背面的凹痕——那是个“刃”字,与铁血盟标志吻合。隔壁传来的呻吟声更清晰了,他凑近墙缝,看见十余张木床上躺着的宦官,都被剜去双眼,手腕扎着粗针,鲜血顺着竹筒流进铜缸,缸底沉着数十枚刻有“血屠”字样的铁锭。
“用童子血炼星陨铁,再以秘火锻造,可成无坚不摧的杀器。”
孤刃想起父亲的铸刀笔记,胃里一阵翻涌。工牌上的血迹突然洇开,形成箭头指向衣柜,他推开柜门,暗门里吹出的风带着地下河的湿气,夹杂着隐约的童谣声:
“玄甲坊,铸刀忙,童男血,炼星陨......”
地道里的夜明珠每隔五步便刻着铁血盟的“刃花”标记,满地骸骨的左脚踝都戴着铜环,编号从“乙巳年孟春”到“乙巳年孟冬”。
孤刃数到第三十七具时,心脏骤停——那具骸骨左腕内侧有个月牙形胎记,与他弟弟出生时的一模一样。
密室里的青铜机关盒上,“刃花”标记的花瓣数为七片,正是铁血盟“七星续命灯”的阵图。孤刃按下第三片花瓣,盒盖弹开的瞬间,紫烟中混着熟悉的艾草香——这是冷宫内特有的熏香。
盒中羊皮卷画着血屠刀铸造图,刀柄处用朱砂标着“铸刀者亲子之血”,旁边批注着:
“玄甲坊主拒用次子血,故灭其门。”
“原来弟弟还活着。”
孤刃喃喃自语,指甲刺破掌心,鲜血滴在批注上,竟显现出另一行字:
“淑妃与暗影合谋,以狸猫换太子之计,夺皇家血脉。”
地道机括声再次响起,青鸢带着“夜鸮”出现时,傀儡爪子上的锦缎己被鲜血浸透。
“这是从淑妃寝殿偷的,”她将锦缎按在石桌上,龙目处的煞星石发出红光,映出隐藏的字迹,“七日之后,祭天仪式上,血屠刀将以‘皇子’血开锋。”
孤刃将断刀按在机关盒底部,密室震动中,石墙裂开,露出青铜鼎里的幽蓝秘火。
鼎边跪着的少年抬起头,左眼朱砂痣在火光中如同一滴血泪:
“哥......”
那声音像把锈刀割开记忆,孤刃想起三岁时,弟弟攥着他的衣角,奶声奶气地喊,
“哥哥抱”。
青鸢突然指向鼎壁刻字:
“止戈之法,在盲女之眼,遗孤之血。”
她的青铜钥匙插入鼎下锁孔时,孤刃看见钥匙柄刻着“铁血令”三字,与父亲密卷里的盟主信物一致。
两人鲜血滴入秘火的瞬间,鼎中浮现出三年前的幻象:吴公公将弟弟装进牛皮袋,暗影站在一旁,手中毒簪“含雪”正滴着毒液,而淑妃抱着个死胎,嘴角挂着冷笑。
“他们用死胎替换皇子,再用我弟弟冒充!”
孤刃握紧断刀,刀刃与秘火共鸣,映出鼎内刻着的“千人血祭”字样。原来净事房每日处理的“秽物”,都是被榨干血液的孩童尸体。
头顶石板突然落下,李狗儿手臂的针孔渗出黑血——那是混入秘火的“毒心散”,正在侵蚀他的血脉。青鸢将护心药塞进孤刃掌心,自己却被机关喷出的毒烟笼罩,盲眼的青色翳障突然变得血红,竟能隐约看见物象:
“快走......冷宫里......有母亲留给你的......”
地道出口被封死前的瞬间,孤刃看见弟弟手腕的铁链刻着“乙巳年孟夏”,与他的生辰相差不过一时三刻。
而青鸢跌在秘火旁的身影,竟与鼎中倒映的“铁血盟盟主之女”画像完全重合。 第一章 净事房的血誓 冷宫的衰草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无数冤魂在低语。孤刃背着青鸢穿过月洞门时,听见西厢房传来贤妃的咳嗽声,那声音像破了洞的风箱,每响一声都带着血丝。
屋内烛火下,贤妃鬓角的白发如霜,却戴着与青鸢同款的青铜铃铛——那是铁血盟“母仪”的象征。 “青鸢......你父亲的机关盒......”贤妃摸索着抓住女儿的手,指节上的烫伤疤痕与青鸢掌心的灼痕形状相同,“止戈剑......需皇家血脉与铸刀者血......”她忽然摸到孤刃的月牙疤,从枕下掏出锦囊,里面是半枚刻着“玄甲”的玉佩,与孤刃腰间断刀的纹路严丝合缝。
屋顶瓦片轻响,是淑妃的“暗影卫”特有的步法。孤刃吹灭烛火的瞬间,看见贤妃绣鞋尖沾着的血苔,与青鸢鞋底的一模一样——原来冷宫里的“废妃”,竟是铁血盟暗中守护止戈剑的“守剑人”。 宫女推门的瞬间,孤刃己将青鸢藏进床底。“夜鸮”的机括声从床底传来,三短一长,正是“杀无赦”的信号。
软剑“惊鸿”划破宫女咽喉的瞬间,孤刃看见她耳后有颗红痣——那是尚方监“血奴”的标记。 枯井的石门开启时,青鸢的“辨位铃”与贤妃的铃铛发出共鸣,形成特殊的声波,震碎了墙上的机关弩。石室中的剑匣刻着“止戈”二字,字体竟与父亲锻造炉上的铭文相同。
“夜鸮”触到剑匣的刹那,地面裂开的尖刺陷阱中,竟插着数十具穿着尚方监工服的骸骨。 “血”“义”“仁”三把锁依次打开时,青鸢掏出的铁血令碎片上,赫然刻着“盟主之印”。孤刃的血滴在“血”字锁上,竟浮现出父亲的掌纹;青鸢的碎片放在“义”字锁上,显现出她父亲的刀痕。
而当青鸢拿出染血的锦缎,“仁”字锁上竟映出皇后的凤印——原来真正的皇家血脉,藏在那半幅锦缎之中。
剑匣开启的青光中,孤刃看见三块残片分别刻着“仁”“义”“血”的铸刀密法,拼合后的短剑剑柄处,“玄甲”与“铁血”的合纹正是当年两大家族结盟的标志。羊皮纸显现的密炉地图上,标记着“乙字叁号”的铸刀位,正是吴公公的工牌编号。
青鸢握紧短剑,盲眼的血红翳障渐渐消退,露出清澈的瞳孔:“七日之后,祭天之时,血屠刀将在尚方监第三库的地下密炉铸成。而我们......”她将短剑递给孤刃,剑柄处突然弹出一块令牌,上面刻着“玄甲铁血,止戈为武”,“是唯一能阻止这场屠杀的人。”
孤刃望着剑匣底部的刻字:“铸刀者血,可开魔器;止戈之剑,需双心同契。”
忽然想起青鸢在夹道中说的半句话:
“皇后的皇子根本没死,淑妃的人把孩子藏在了......”
此刻看着手中的短剑,他终于明白——所谓“皇家血脉”,并非淑妃的私生子,而是真正的皇子,与他弟弟一样,都被藏在尚方监的密炉之中,作为血屠刀的“血引”。
冷宫之外,三更鼓响。孤刃扶着青鸢走出月洞门,漫天风雪中,远处尚方监的烟囱正冒出幽蓝的火焰,如同地狱之门。他摸了摸腰间的断刀,又看了看手中的止戈剑,忽然想起父亲临刑前的嘶吼:“刀本无错,错在执刀之人。”
青鸢的“辨位铃”在风雪中轻响,每一声都像是倒计时。两人相视而立,青鸢盲眼中的血丝与孤刃掌心的血痕相互映照,仿佛宿命的锁链。
而在他们脚下,冷宫里的积雪正渐渐被血水浸透,汇成一条蜿蜒的血路,指向七日之后的祭天仪式,也指向那座吞噬无数孩童鲜血的地下密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