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承嗣的皮箱里装着新式算盘,檀木梁上却刻着"天地玄黄"——这是金父临终前改的千字文。金荣桂盯着算盘珠里嵌的日本龙洋,每枚都泛着与青铜鼎相同的铜绿。
"东京帝大每年要三百日元。"承嗣的拇指搓着龙洋上的樱花纹,指腹的茧子是新磨的——那是他半个月前在吉田满的辽阳别邸学剑道时留下的。书案上的鼎形砚台突然渗墨,污了《留学生担保书》。墨汁顺着"担保人吉田满"的签名蔓延,像条黑蛇缠住"满铁株式会社"的朱印。
金荣桂的指尖在青铜鼎耳上,鼎腹内壁的《大明律》残页忽然一角,露出下面用针尖刻下的西个字——"范我驰驱"。
这是《诗经·小雅》里的句子,吉田满送他的那把胁差刀鞘上也刻着它。可此刻,金荣桂却想起另一句:"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周武王伐纣,姜尚挥师东进,若此时屈服,何异于认贼作父?
奉天驿前,细雪如絮。白凤兰的翡翠耳坠在风中摇晃,两点绿火般刺眼。"金处长舍得令郎去敌国读书?"她呵出的白气在空中凝成问号,随即扯开貂皮围脖,露出颈间青紫掐痕——昨夜吉田满在她身上发泄对谈判失利的怒火。
金荣桂的怀表盖子啪地弹开,露出林贞淑的微型照片。雪花落在照片上,融水恰好冲淡她衣领处的抗联暗号——那是一枚极小的红绳结,与清扫女工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令郎若去东京,特高课的人会日夜盯着他。"白凤兰的嗓音压得极低,嘴唇几乎未动,"吉田满早在他算盘珠里藏了窃听器,每拨一颗,奉天特务机关的电报机就会响一声。"
金荣桂的瞳孔骤缩。他猛然想起,承嗣这几日总在深夜拨算盘,珠声清脆,却仿佛某种摩尔斯电码的节奏。
"这鼎足可熔铸三根'小黄鱼'。"
栾师爷的独眼在当铺柜台后闪烁,指尖划过青铜鼎的饕餮纹,纹路里还嵌着去年剿匪时的血垢。典当契约用满铁专用笺纸,抬头印着"日满亲善"字样。
后院传来承嗣的日语朗诵声,他正在背诵吉田满教的《教育敕语》——"朕惟我皇祖皇宗,肇国宏远……"
金荣桂的指节发白。青铜鼎在秤盘上微微倾斜,将"两"数单位的准星挡在阴影里。
"师父,这鼎……当不得。"栾师爷突然低声道,指尖在案上划了个"囚"字。
金荣桂猛地抬头,却见承嗣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本东京帝大的招生简章,封面上印着富士山,山顶的雪却染着淡淡的红。
送别宴设在吉田满的辽阳别邸。艺伎手腕的铜铃铛每响一次,承嗣就喝干一杯清酒。金荣桂数着铃响次数——正好是《马关条约》规定的赔款年数。
"令郎的担保金……"吉田满突然掀开汤釜盖子。沸腾的昆布汤里,煮着那几枚嵌在算盘里的龙洋,银面己翻起鱼鳞状锈皮。
金荣桂的青铜鼎形暖炉突然爆出火星,溅在承嗣的留学文书上,烧穿了"效忠天皇"的誓词。
承嗣的眼神在这一刻微微闪烁,他忽然用筷子蘸了清酒,在桌面上画了个极小的五角星——那是抗联的标记。
"父亲可知东京的樱花几月开?"承嗣在月台递来一封信,信封用奉天警署公文纸糊成。
金荣桂摸到纸里夹着硬物——是半枚抗联的铜纽扣,扣面刻着"还我河山"。
开往大连的列车喷出煤烟,将青铜鼎新生的锈斑染得更黑。鼎腹倒映着承嗣挥手的剪影,腕上吉田满赠的精工表正指向九点十八分。
七天后,满铁送来承嗣的《学业评定书》,在"思想考核"栏盖着血红"危"字印。附页照片里,承嗣站在东京靖国神社前,手中却展开半面残破的青天白日旗。
金荣桂把文书塞进青铜鼎焚烧,火焰突然窜成关东军军刀的形状。烧焦的纸灰上,渐渐显影出承嗣用豆浆写的密信:
"儿己加入留日学生救国会。"
吉田满派人送来镶玉的胁差,刀鞘刻着"范我驰驱"西字——出自《诗经·小雅》,却被刻意曲解为效忠驱使。
金荣桂发现刀镡竟是熔化的铜鼎残片所铸,还留着"刑期无刑"的半边铭文。
深夜,他将青铜鼎浸入醋缸除锈,酸雾中浮现出承嗣被东京特高课审讯的场景。鼎耳孔洞里,缓缓流出一缕混着血丝的铜锈。
立春那日,奉天警署收到东京密电:"金承嗣涉嫌间谍罪被捕"。
金荣桂砸碎办公室的"日满亲善"奖杯,玻璃碴中露出半张承嗣的判决书,背面是吉田满用钢笔写的账单:
"担保金折算鸦片五十两。"
青铜鼎在保险柜里发出嗡鸣,鼎腹的饕餮纹正吞噬着一张照片——那是承嗣幼时骑在父亲肩头,伸手触摸县衙铜钟的纯真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