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夜的县衙书房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金荣桂的指尖在青铜鼎内壁反复,突然在"刑"字最后一笔处触到异样。他举起西洋放大镜,看见鼎腹内壁有道三寸长的细缝——这在他每日擦拭的刑鼎上从未出现过。
"大人您看。"栾师爷的指甲蘸着武夷茶汤,沿着细缝涂抹。茶汤里的单宁酸让铜锈渐渐溶解,露出鱼胶粘合的痕迹。"前朝匠人做夹层,最爱用鲟鳇鱼胶。"他说着从发髻拔出银簪,簪头刻着"光绪辛卯年制"。
窗外闪电劈落,照亮鼎腹内泛着幽光的暗格。金荣桂喉头发紧,想起父亲临终时攥着他手腕的枯爪:"这鼎传到你这辈,切记莫开..."话音被一阵炸雷截断,雨点砸在瓦片上像万千马蹄踏过。
"开!"金荣桂突然暴喝。银簪挑开暗格的瞬间,腐坏的鱼胶发出撕裂般的声响。五张泛黄的盐引凭证飘落案头,每张都盖着漕运总督衙门的朱砂关防。最底下是张地契,立契人赫然写着金老太爷的表字。
铜鼎突然"嗡"地一震,鼎足在青砖地面刮出刺耳声响。金荣桂低头,看见积水里浮着丝缕绿锈——这是祖传刑鼎百年来第一次生锈。栾师爷的独眼在油灯下闪烁:"老太爷当年任河道巡检,这些盐引...怕是漂没的漕盐。"
一道闪电劈落,照亮地契上"光绪二十三年"的字样。金荣桂想起那年黄河决口,父亲却突然有钱为他捐了监生。铜鼎内壁的暗格像张嘲笑的嘴,吐出沉积二十年的腐败证据。
吉田满的和室点着线香,漆案上的羊脂玉镇纸雕着纣王接象牙筷的场景。日本商人枯枝般的手指轻点玉上纹路:"《韩非子》说纣为象箸而箕子怖,大人可知为何?"
金荣桂盯着玉雕中纣王的手。那手指关节的雕工如此精细,连指甲的半月痕都清晰可辨。玉色在雨气中泛着尸骨般的冷光,让他想起去年秋决时,那个白面书生被刽子手扳起下巴露出的喉结。
"见微知著。"他声音干涩。檐下铁马在狂风中叮当乱响,像无数银锭碰撞。
吉田满忽然推过一只紫檀锦盒。掀开黄绸那刻,满室雨声都似凝滞——战国蟠虺纹玉璜卧在湘妃竹衬里上,青白交错的沁色宛如月下冻河。玉璜两端穿孔系着五色丝绳,正是《周礼》记载的"玄璜礼北方"的形制。
"范金玉璜?"栾师爷的茶盏"咔"地磕在牙上。他独眼瞥向窗外雨幕,突然吟道:"《考工记》云,范金合土..."后半句却含在茶汤里咽了下去。
金荣桂指甲掐进掌心。他当然知道后半句是"范金移性"——青铜器模具会改变金属本性。此刻玉璜在灯下流转着诡谲的光,璜身蟠虺纹的眼睛竟是用极小的红宝石镶嵌而成,在暗处如血滴闪烁。
"听闻大人雅好金石。"吉田满的声音像蛇信游过耳际,"这玉璜出土自晋侯墓地,正是当年周天子赐晋文公的'范金之器'。"他特意在"范金"二字上咬了重音。
铜鼎在雨声中突然自鸣。金荣桂袖中的手微微颤抖,摸到今晨葛老栓递上的血书——那佃农用咬破的手指写着:"闺女饿得啃观音土,胀死了..."而此刻眼前玉璜的价值,足够买下整个临邑县的赈灾粮。
子时的刑房弥漫着血腥与霉味。林贞淑的朝鲜裙裾染着泥浆,却仍挺首脊背。她脚边扔着油印的《新青年》,铅字在潮湿中洇成模糊的墨团。
"金大人真要学张宗昌枪毙女学生?"她突然轻笑,腕间镣铐撞出清越声响。窗外闪电照亮她颈间银链——挂着枚铜制校徽,正是金荣桂母校奉天法政学堂的"獬豸"纹样。
青铜鼎摆在案头,鼎内雨水己积成浅洼。金荣桂想起今晨收到的密令:每捕一名革命党,记功一次。他盯着鼎中晃动的月影,突然发现新生的铜锈正顺着"刑"字笔画蔓延。
"画押吧。"他推过自白书时,袖中玉璜滑出半截。林贞淑瞳孔骤缩:"原来清官鼎也生了铜绿..."话未说完,窗外传来马团长带兵搜捕的喧哗。
金荣桂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女革命党掌心有条新鲜的刀痕——正是用校徽尖角割断绳索留下的。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初入法政学堂,也曾在校徽背面刻过"法治天下"西字。
"大人!"马团长踹门闯入,枪管还冒着硝烟,"抓了七个乱党,都招供是这朝鲜娘们指使的!"他靴底沾着半张传单,隐约可见"还我青岛"的铅字。
铜鼎在油灯下泛着诡异的青芒。金荣桂看见鼎腹那道再也合不严实的暗格,露出盐引契约的一角黄边。他缓缓松开林贞淑的手腕,听见自己说:"押入死牢,明日...就地正法。"
暴雨骤歇的黎明,金荣桂独坐签押房,看着晨曦爬上青铜鼎的裂痕。鼎身"刑期无刑"的铭文间,多了几点洗不掉的翠绿锈斑。他摸出吉田满留下的地契——正是德县运河边三百亩肥田,恰与父亲暗格所藏地契毗邻。
铜鼎在晨光中突然"铮"地自鸣。金荣桂惊觉鼎耳内侧生出蛛网状的锈迹,宛如老人斑爬上青年手背。远处传来马团长处决犯人的排枪声,惊飞檐下麻雀。他抓起官帽冲出县衙时,听见栾师爷在身后吟哦:"《吕氏春秋》云,鼎鼐之器,染黄则黄,染苍则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