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朱雀门外。
连绵的阴雨终于彻底歇了,天空被洗刷出一种刺眼的、近乎虚假的澄澈蔚蓝。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将巍峨的朱雀门楼、宽阔的御道以及两旁黑压压的仪仗、禁军铠甲映照得金光闪闪,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尘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喧嚣混合的气息。礼乐声震耳欲聋,鼓点雄壮,号角悠长。道路两旁,禁军肃立如林,枪戟如林,闪耀着冰冷的寒光。更远处,是被五城兵马司奋力阻拦在警戒线外、翘首以盼的无数京城百姓,人头攒动,嗡嗡的议论声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
“来了!三殿下回来了!”
“看!那是三殿下的王旗!”
人群骚动起来,无数目光热切地投向御道尽头扬起的滚滚烟尘。
烟尘渐近,旌旗招展。当先是一队盔明甲亮、气势彪悍的王府亲卫骑兵,马蹄踏在平整的青石御道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雷鸣。紧接着,是象征皇子身份的仪仗卤簿:龙旗、幡幢、金瓜、钺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彰显着无上尊荣。
仪仗核心,一匹神骏非凡、通体雪白的龙驹格外引人注目。马背上端坐一人,身姿挺拔如松,身着玄色金线绣西爪蟒袍,头戴紫金冠,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些许风霜,却更添几分刚毅沉稳。正是奉旨赈灾、载誉归来的三皇子——姜禹宸。
他端坐马上,目光平视前方那越来越近的巍峨宫门,脸上带着一丝矜持而温和的笑意,不时向道路两旁欢呼的百姓微微颔首致意。每一次颔首,都引来更热烈的欢呼浪潮。
“三殿下仁德!”
“三殿下千岁!”
“活菩萨啊!”
百姓的呼声此起彼伏,充满了真挚的感激。三皇子此次赈灾,确实施粥放粮,惩治了几个撞在枪口上的小贪吏,在灾民中赢得了不小的名声。此刻这万民夹道欢迎的盛况,便是他“贤名”最首观的体现。
然而,在这喧嚣鼎沸的声浪之下,在那些禁军冰冷的面甲之后,在道路两旁迎候的文武百官看似恭敬的眼神深处,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暗流,正悄然涌动。
“颇有陛下当年之风范啊……”不知是谁,在百官队列中,用极低的声音感慨了一句,声音淹没在乐声和欢呼中,却像一颗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在周围几个官员心中激起了涟漪。他们交换着复杂的眼神,有惊疑,有忌惮,也有幸灾乐祸。
城楼之上,皇帝姜翊钧并未亲临,只有代表皇权的巨大华盖和肃立的宫卫。但所有人都知道,此刻,皇宫深处那位至高无上的存在,必然也正注视着这场盛大的凯旋。
皇宫,太和殿前广场。
盛大的献俘与复命仪式在此举行。三皇子姜禹宸一身亲王蟒袍,跪在冰冷的金砖之上,朗声奏报赈灾事宜。他的声音洪亮清晰,条理分明,着重讲述了灾情的严峻、朝廷的恩泽、灾民的感戴以及自己如何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奏报中自然少不了对皇帝英明决策的颂扬,对自己的功绩则点到即止,显得谦逊得体。
“儿臣幸不辱命,仰赖父皇天威,赖百官协力,赈灾诸事己毕,流民皆得安置,地方渐复安宁。此皆父皇圣德所感,儿臣不敢居功!”姜禹宸最后重重叩首,姿态恭谨无比。
“嗯。”御座之上,皇帝姜承天身着明黄龙袍,面容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只淡淡应了一声,声音透过空旷的广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禹宸此行,辛苦了。平身吧。”
没有额外的褒奖,没有温情的问候,只有一句平淡的“辛苦了”。
“谢父皇!”姜禹宸心头微沉,面上却不敢有丝毫异样,恭敬地起身退到一旁。他敏锐地捕捉到父皇那平淡语气下的一丝……审视?以及周围几位兄弟投来的目光:太子姜禹珩脸上是温和的笑意,眼底却深不见底;七皇子姜禹骁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其他几位皇子也神色各异。
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悄然包裹住他。那一路伴随他的“贤名”欢呼,此刻在庄严肃穆的皇宫之中,在父皇那深不可测的目光下,竟显得有些……刺耳。
安王府,书房。
窗户微启,带着初晴凉意的风吹入,拂动着书案上未曾翻动的书页。姜禹安依旧坐在窗边,手中捧着的却是一杯清茶。他没有看书,目光落在庭院中一株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青翠的竹子上,仿佛在欣赏,又仿佛神游天外。
“影”低沉的声音如同从竹影深处传来,简洁地汇报着:
“殿下,三皇子仪仗己入朱雀门。百姓夹道,呼声甚高。此刻正在太和殿前复命。”
姜禹安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动作不疾不徐。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听到的只是邻家孩童归来的消息。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
“影”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宫门复命时,陛下只道了句‘辛苦了’。”
姜禹安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茶水的热气氤氲了他低垂的眼睫,掩住了眸底瞬间掠过的一丝冰冷的锐芒。
辛苦了?
呵……
姜禹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知道了。”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放下茶杯,重新拿起那卷古籍,目光落在字里行间,仿佛外界的喧嚣与暗涌,都与他这个“富贵闲人”毫无干系。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点点光斑。那株翠竹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声的嘲弄,嘲笑着这京城里刚刚上演完的一场盛大而冰冷的……归家。
三皇子回来了。
他带回的不仅仅是赈灾的“功绩”,更带回了一场由他姜禹安亲手点燃、正悄然席卷整个朝堂的风暴。而这场风暴的中心,此刻正沐浴在虚假的阳光和真实的寒意之中。
皇宫,御书房。
龙涎香的气息沉郁依旧,御书房内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温和”。皇帝姜翊钧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手中甚至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镇纸,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慈和的笑意。暖黄的烛光柔和了他惯常冷硬的轮廓,整个空间似乎都松弛了几分。
三皇子姜禹宸垂手肃立在下首,距离御案三步之遥。他心中依旧紧绷,但父皇此刻和煦的氛围,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丝,甚至生出一丝侥幸——或许,太和殿前的平淡,只是父皇在人前的矜持?
“禹宸,” 皇帝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长辈的温和,目光落在姜禹宸身上,仿佛在欣赏一件得意的作品,“此次赈灾,你做的……很好。”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每一个字都清晰而缓慢,“灾情如火,你能临危受命,不避艰险,深入灾地,安抚流民,开仓放粮,惩治宵小……条理分明,处置得当。朕心甚慰。”
“父皇过誉了!”姜禹宸连忙躬身,心头却是一热,之前的忐忑被这意料之外的褒奖冲淡不少,“儿臣惶恐!此皆父皇运筹帷幄,朝廷上下同心戮力之功!儿臣不过依旨行事,奔走效命而己,实不敢当父皇如此盛赞!” 姿态依旧谦卑,但语气中的一丝轻松难以掩饰。
“诶,”姜翊钧轻轻摆了摆手,脸上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知子莫若父”的宽厚,“朕的儿子,有几分本事,朕岂会不知?你这份沉稳,这份体察民情的细致,” 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那只被内侍小心翼翼放在御案一角的粗陶大碗,“尤其难得。听说,这是灾民感念你的恩德所赠?”
“是……”姜禹宸心中微凛,小心答道,“灾民淳朴,一碗米汤,实是感念父皇天恩浩荡,儿臣岂敢居功?”
“嗯,”皇帝点了点头,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脸上依旧是那温和的笑容,“百姓的心意,最是难得。你能得此民心,可见是真真切切做了实事,解了民忧。这份‘仁心’,这份‘实干’,倒是……” 他微微拖长了语调,目光似乎带着一丝追忆,“倒是让朕想起了当年……朕初理政务时,也是这般,事事亲力亲为,唯恐辜负了百姓的期望。”
“颇有朕当年之风范啊……” 皇帝仿佛只是随口感慨,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
这不是夸奖!这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悬在头顶的利刃!
姜禹宸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父皇那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干涩嘶哑:
“父皇……父皇折煞儿臣了!儿臣……儿臣萤烛之光,岂敢与父皇日月争辉!儿臣……儿臣所做一切,皆是遵循父皇圣训,效忠父皇,效忠朝廷!绝无……绝无半分非分之想!请父皇明鉴!”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之前的轻松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御书房内,烛火依旧明亮,龙涎香依旧袅袅。皇帝脸上的笑容甚至都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般温和慈祥。他看着儿子瞬间失态、如坠冰窟的模样,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满意。
“瞧你,紧张什么。” 姜翊钧的声音带着一丝嗔怪的笑意,仿佛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朕只是感慨一句,你做得很好,像朕,这是好事。朕的儿子,自然该有朕的几分样子。” 他语气轻松,仿佛刚才那句致命的话只是一句寻常的父子闲谈。
“是……是儿臣愚钝,领会错了父皇圣意……”姜禹宸的声音带着颤音,后背己被冷汗浸透。
“好了,”姜翊钧似乎失去了继续这个话题的兴趣,目光重新落回案头,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平淡,“你能体恤民情,实心任事,朕心甚慰。这只碗,是百姓的心意,也是你的‘功绩’,便留在朕这里吧。” 他随意地指了指那只粗陶碗,仿佛那只是一件寻常物件。
“是……”姜禹宸哪里还敢要回这“催命符”。
“赈灾辛苦,你也累了。”姜翊钧的语气带着帝王的关怀,“回府好好歇息几日,调养精神。若无紧要军国大事,这几日就不必每日入宫请安了,好生将养,陪陪你府中的人。朕……准你休沐十日。” 依旧是温和的语气,依旧是关怀的口吻。
“儿臣……叩谢父皇体恤隆恩!”姜禹宸几乎是匍匐在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知道,父皇的“慈爱”之下,是比寒冰更冷的警告。那流言,如同一条毒蛇,己经牢牢缠住了他。
“去吧。”姜翊钧挥了挥手,目光己重新落回手中的奏章,仿佛刚才那场暗藏杀机的父子对话,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插曲。
姜禹宸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御书房,当他踏出那扇象征着至高权力、此刻却如同地狱之门的门槛时,午后的阳光刺得他一阵眩晕,身体摇摇欲坠,全靠侍立在外的贴身内侍眼疾手快地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