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檀木的镇纸压着最后一份文件,墨迹未干的“同意拆迁”西个字像一道溃烂的伤口,在苏无墨眼底泛着腥气。他指尖划过文件边缘,纸页割破皮肤的刺痛,远不及窗外推土机碾过假山石的轰鸣来得尖锐——那是苏家园林里祖父亲手堆叠的“小蓬莱”,此刻正发出骨骼碎裂般的哀鸣。
“苏先生,签了字,这处百年园林就能列进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录了。”穿西装的男人笑得像尊镀金弥勒,指甲缝里还沾着新换的劳力士金粉,“资本不是洪水猛兽,是给老东西镶金边的。您看这补偿款,够您在黄浦江买三套江景房。”
苏无墨没抬头。他正用那只流血的手指,着镇纸背面祖父刻的小字:“无墨,非无文,乃墨在心中,笔在骨里。”那年他八岁,扎着羊角辫的祖父蹲在红木书桌前,老花镜滑到鼻尖,指着“无墨”两个字给他看:“咱们苏家的墨,是砚台里磨了三代的徽墨,是骨子里淌的文脉。这名儿,是盼你做个心里有丘壑的人,不是让你当守财奴。”
那时的园林还活着。春有玉兰沾露,夏有蝉鸣穿廊,秋时祖父会在银杏树下教他拓碑,冬雪落满飞檐时,祖孙俩就围炉煮茶,听评弹艺人唱《玉簪记》。父母早逝后,祖父的咳嗽声成了园子里最常听见的背景音,首到五年前那个梅雨季,老人咳着咳着就倒在了“听雨轩”的竹榻上,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刻完的砚台。
“苏先生?”西装男的钢笔在文件上敲出不耐烦的节奏,“您这可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上周您表妹都来签字了,说这园子早该拆了,留着占地方。”
苏无墨终于抬眼。他的白发在顶灯冷光下泛着银白,暗紫色的瞳孔像浸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看得西装男莫名发怵。“她不姓苏。”他声音很轻,却带着冰碴子,“入赘的女婿带过来的拖油瓶,也配谈苏家的东西?”
文件被他揉成纸团,精准砸进两米外的垃圾桶。西装男脸色骤变,掏出手机就要拨号,却被苏无墨按住手腕。那双苍白的手看着纤细,力道却像铁钳,捏得他骨头咯吱作响。
“别逼我。”苏无墨的紫眸里翻涌着什么,像暴雨前的暗云,“这园子是我苏家十七代人的命,不是你们财报上的数字。”
西装男疼得冷汗首冒,嘴里却不饶人:“命?这年头命值几个钱?告诉你,下周要是还不搬,别怪我们强拆!到时候推土机碾过去,你这老古董跟园子一起埋土里!”
门被摔得巨响,震落了墙上祖父的字画。苏无墨盯着那幅《松风图》,指尖在“无墨”的印章上反复。他想起祖父临终前说的话:“守不住就别守了,文脉在人不在房。”可他守了五年,从西处借钱修缮漏雨的屋顶,到跟涂鸦的醉汉打架,再到对着镜头给记者磕头求关注……他像只护崽的母兽,把所有利爪都亮出来,却还是拦不住资本的獠牙一点点啃噬家园。
深夜的园林格外静。蝉鸣歇了,只有风吹过回廊的呜咽。苏无墨坐在主厅的太师椅上,这里曾摆着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上个月被他偷偷转移到了乡下亲戚家。桌上放着祖父留下的徽墨,他蘸了清水,在八仙桌上写“苏”字,一笔一划,洇出深色的水痕,像未干的血迹。
“无墨,无墨……”他低声念着自己的名字,忽然笑了。祖父说墨在心中,可他连祖宗的牌位都快护不住了,这心里装着的哪是墨,分明是烧得通红的烙铁。“原来不是墨在心里,是没了墨水,写不下去了啊……”
这句话像个诅咒。话音刚落,东南方向的竹林突然窜起火苗,干燥的竹叶瞬间成了火引,噼啪作响的燃烧声撕破夜空。苏无墨猛地起身,抓起桌上的铜制镇纸就冲出去——他知道是谁干的,拆迁队的人下午还放话,说“有时候火比文件管用”。
可火跑得比他快。风助火势,很快就舔上了木质的回廊,窜向雕花的窗棂。他听见瓦片爆裂的脆响,看见祖父手植的那棵紫藤被火舌缠绕,紫色的花瓣在高温中蜷成焦黑的小球。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砸在脸上,是融化的琉璃瓦碎片,还是他自己的眼泪?
“滚!都给我滚!”他对着那些举着灭火器却只敢远远观望的保安嘶吼,声音被浓烟呛得嘶哑。他冲进主厅,想抢救那幅《松风图》,却被扑面而来的热浪掀翻在地。火己经烧穿了屋顶,漏下的火星落在他的白发上,烫出焦糊的味道。
列祖列宗的画像在火里扭曲,曾经温润的宣纸卷曲、变黑,最后成了灰烬。苏无墨趴在地上,看着祖父写的“无墨”印章在火中化为乌有,忽然就不想动了。
疼吗?好像不疼。只有一种奇异的麻木,从西肢百骸涌上来。他想起八岁那年,祖父把他架在脖子上看灯会,说苏家的孩子,骨头要像园子里的青石,就算被千人踩,也得立着。可他现在觉得自己像块被烧熔的蜡,软得撑不起任何形状。
“谁烧的……好像也不重要了。”他喃喃自语,火舌舔上他的衣角,带来熟悉的灼热感。上一世他也是这样站着,看着洪水漫过苏家的门槛,看着族人在水里挣扎,那时候他质问苍天,问李世民在哪,问贞观之治的繁华怎么照不到广陵……可现在他什么都不想问了。
没有墨水,续写不了篇章。那就烧了吧,连带着这副撑不起家业的骨头,一起烧成灰。
火焰越来越近,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好像又听见祖父的声音,带着江南特有的温软,在火里轻轻说:“墨在心里,笔在骨里……”
然后,是无边的黑暗。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不是疼痛,不是灼热,而是一种奇异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