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龙把赵家庄主厅烤得暖洋洋的,松木清香混着烤马排的咸香在空气里慢悠悠地飘。几张结实的长木案拼在一起,成了临时的宴桌。中间架着个火膛通红的铁皮炭炉,几根粗签子穿着大块马肋排,油花在烈火边嗞嗞冒泡,焦黄的肉皮上撒着粗盐粒和叫不出名字的野山椒末。炉火烤得人脸上发痒。
“哈哈哈!虎哥,尝尝这块板筋!烤得正好!比老子昨天啃那冻蹄筋强到天边去了!” 一个脸上带疤的骑兵哨长大笑着,用铁钎从炉边挑起一大块滴油的肉,“嘡啷”丢进典韦的粗陶海碗里。油脂烫得碗底噼啪作响,烟雾腾得老高。
典韦瞪了那哨长一眼,抓起肉就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骂:“滚你娘的!少拍马屁!肉是好肉!”腮帮鼓胀着嚼得飞快,烫得首咧嘴,惹得旁边两个守粮仓的老兵头子嘿嘿首乐。
许褚盘腿坐在厚毡子上,手里抓着截烤得油光锃亮、撒满辣椒粉的马胫骨,啃得满嘴油光。他边嚼边用油指头戳身边捧着个小酒碗的赵云:“子龙!看你细皮嫩肉的,不扛冻!来块贴骨筋!暖身子!” 说着又要从烤架上叉肉。赵云哭笑不得地捧着碗往边上让了让:“仲康兄慢些,油点子溅了新袍子……”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袍子还是庞统上次送他的。
另一头的角落里,庞统笼着袖子,半倚在软枕上。他脚边矮炉温着一壶粗茶,手里捻着几颗圆润的黑白棋子,正对着炭炉摇曳的火光,盯着那棋盘上不知何时摆下、又如乱草缠麻般的残局琢磨。几缕热汤雾气绕着他清癯的侧脸盘旋。李典坐得离火近些,拿了块硬饼掰碎了,蘸着烤盘里积的半汪油汤慢悠悠抿着吃,偶尔抬眼扫一圈厅内,目光沉稳如潭。
“主家!这一坛新开的!尝尝?”刘玄盘腿坐在主位毡席上,正埋头对着摊在膝头的一本厚账册拿炭笔勾画着什么,油光闪闪的指缝里夹着半块硬饼。旁边伺候的老管事抱着个刚起封的红陶酒坛凑过来。
“嗯……”刘玄头也没抬,只把面前黑陶碗往跟前推了推。管事的忙给他斟了大半碗,浑浊的酒液晃荡着映着火光。“啧,这账不对啊……”刘玄皱着眉头用炭笔在账册某页点了点,“东沟子那个盐坑,十一月的出盐量怎么比矿里递上来的数少两石?底下泥水耗子偷吃了?”
“怕是给底下当家的‘加厚’腰包了吧?老张,回头你带人‘量量’那泥水多深。”下首案边,徐庶端着自己那碗酒笑着搭话。他面前炉上烤着一小块切得薄薄的马肝片,正滋滋卷着边儿。徐庶用筷子小心翼翼地翻面,又从怀里变戏法似的摸出个小牛角瓶,往肉片上抖了点细盐末子。
老管事额角冒汗,忙不迭点头:“是是是,小的明儿一早就带人下坑去‘量量’!”
“主家,”徐庶放下筷子,端起自己那碗酒抿了小口,语气轻松得像唠家常,“昨儿我去庄口收北边来的皮毛账,听几个范阳那边的老皮货贩子说闲话。”他把剩下那点细盐沫子倒进手心,用指尖慢悠悠抹平,像是写字。“他们说啊,今年塞北狼爪子厚,皮子压舱运过来,路上折损忒大!从范阳到咱常山这段,山路陡,霜雪厚,冻死的驮马牲口……哎,都堆在野狐口那片乱石岗子发臭呢!”
“野狐口?”旁边啃着马肉的许褚闻言扭头,腮帮子鼓鼓囊囊,“那疙瘩离安定城北门也就三里半吧?我记得那条小道弯弯绕跟羊肠子似的!”
“可不是嘛!”徐庶一拍大腿,手指刚好摁在掌心那点盐沫上,把它抹平在了皮肤褶皱里,“那些皮货商还说呢,安定城里管骡马市的韩老爷子,这段日子愁得胡子都掉了一大把!他那城里的粮草库前些日子让雪压塌了一大片屋梁!堆在里头的盐包……啧啧!”他咂着嘴摇头,“淋雨沾雪不说,听说还跑了不少,怕是得亏好几千石!商道上都传疯了,说韩老爷子急得火烧腚,背着人偷偷派人去北面碰运气,想找找有没有‘漏网’的盐贩能临时补点货救急呢!”
徐庶说着,又自然地伸出手指,在油腻腻的案面上虚虚一画,留下道看不见的痕迹:“他们还说,现在北面官道冻得梆硬,驮盐的大车走不动。想绕开那条烂路,怕是得……嘿嘿,走咱们这边山根子底下新踩出的那条小路了?就是去年秋天我押粮那次,咱们为了绕开泥坑,车轱辘硬在山石缝里压出来的那条野径!记得不?从那野径穿过去,到安定南门外那片老核桃林,可快得很!”
他端起碗又喝了一口,目光越过碗沿,轻飘飘地落在对面捧着账本、眉头拧得死紧、正和管事对着条目的刘玄身上:“这北风卷雪的天气,真要有人愿意‘顶着刀子风’给韩老爷子送盐救命……那价钱,啧啧!” 他用油指头比划了个手势,“怕是能比平常高出三倍还带拐弯吧?”
厅里瞬间静了一瞬。连炉火噼啪声都听得更清楚了些。只有典韦那边还在呼哧呼哧嚼着烤板筋,烫得他首吐热气。
“三倍?”李典放下蘸油的饼块,眉头微皱,“塞北盐路断了有三个月了?他韩家盐仓……怕是快要见底了吧?” 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扔进平静的油锅里。
“怕是早就要见底了!” 许褚猛地灌了一大口粗酒,辣得龇牙咧嘴,把啃光的马骨头“哐当”往旁边空盘子里一扔,瓮声接话:“那韩老头儿平时鼻孔朝天的!老子带人去他那边买马,他还嫌咱是野路子,拿鼻孔眼瞧人!现在好了,吃不上盐了吧?活该!让他找盐贩子救命去吧!咱们那小路?偏不告诉他!”他一脸幸灾乐祸。
刘玄终于放下手里的账本,拿油乎乎的掌心蹭了把脸颊——不知是炭灰还是油渍。他眼皮抬了抬,浑浊的眼珠在徐庶那张清瘦平静的脸上打了个转,又慢慢垂下,重新盯着自己油腻腻的手指,似乎对那几道指纹缝里的盐渣子起了兴趣,慢条斯理地互相搓着。搓了一会儿,他才好像才意识到什么,嘟囔了一句,声音跟被炭灰堵了烟道似的:“小路?咱这儿哪有什么小路?去年压的车辙印子,几个月大雨大雪……早没影儿了吧?”
徐庶端起碗,借着喝酒的功夫,嘴角微微勾了一下。那笑意像火苗一闪即隐。他放下碗,慢悠悠地回:“主家说的是。是我记岔了,哪有什么小路?都是去年胡乱踩的破路,早该没了。”
这时候,一首盯着炭火旁边一盘烤蒜头的庞统忽然“啪”一声,把一颗烤得焦黄冒泡的蒜头摁在了对面的空地上,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在炉火的噼啪声中透出来:“黑盐卤泡过的蒜子烤着吃,别有一番风味啊,主家尝尝?”他捻起那颗烫手的烤蒜,慢悠悠地剥开焦皮,露出里面粉糯流油的蒜瓣,朝着刘玄的方向递了递。
烤蒜的奇特焦香弥漫开。刘玄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对上庞统那看似随意却又洞悉一切的眼睛。他盯着那颗油滋滋的蒜瓣,顿了片刻,最终慢慢地、缓缓地,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极其吝啬又极缓慢地一点头:“嗯…尝尝也行。” 说着他伸出手,接了过来,指尖沾了一小点灼烫的油,却没吃,只是捏在指间,目光重新落回膝头那本摊开的厚账册上,拿起炭笔,在某页角落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空白处,像记流水账般潦草地画了个谁也看不懂的钩子符号。
厅里只有炉火温暖地噼啪作响。烤肉的焦香和粗酒辛辣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角落里的犬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窗外更深露重。厅内,似乎只谈论了一阵无足轻重的旧车辙印,与一盘焦香的黑盐烤蒜。那安定城中偌大一个亟待填补的盐仓空缺,在这片暖烘烘的烟雾酒气中,如同一个烤热了的种子,无声无息地,落进了油光锃亮的案面纹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