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东苑,映月楼。
烛影摇红,熏笼里燃着昂贵的龙涎香,暖意融融,与外间的凄风苦雨恍如隔世。这里是尚可喜最宠爱的侧妃柳如烟的居所。柳妃原是江南名妓,色艺双绝,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被尚可喜重金购得,视若珍宝。
此刻,柳妃却没了往日的从容妩媚。她身着薄如蝉翼的桃红寝衣,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娇躯瑟瑟发抖,一张芙蓉面上泪痕交错,梨花带雨。她面前的地上,散落着几件精致的首饰——一支赤金点翠凤钗,一对羊脂白玉镯,还有一枚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翡翠扳指。
尚可喜背对着她,负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被狂风暴雨蹂躏的芭蕉。他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透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王爷…妾身…妾身真的只是一时糊涂…”柳妃的声音带着哭腔,破碎不堪,“那周先生…他说是耿王爷旧部,走投无路,又…又说他手里有耿王爷当年在皮岛时写给您的信…妾身想着…想着或许对王爷有用,才…才收了他这点东西,让他暂避风头…”
“信呢?”尚可喜的声音毫无波澜,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
柳妃抖得更厉害:“他…他说事成之后再给…”
“事成?”尚可喜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着他半边脸,明暗交错,如同庙里狰狞的泥塑。他踱步到柳妃面前,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捏起地上那枚碧绿欲滴的翡翠扳指,对着烛光看了看。“好水头,老坑玻璃种,怕是值上千两银子吧?耿老二倒是大方,一个丧家之犬的幕僚,身上还带着这等好东西?”
他的手指着冰凉的翡翠,目光落在柳妃那张我见犹怜的脸上,眼神深处却是一片漠然的死寂。“你可知,这枚扳指,是当年毛大帅在镇江堡大捷后,赏给耿仲明的战利品?建州一个贝勒手上扒下来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冰锥,刺入柳妃心窝。
柳妃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尚可喜捏着扳指的手指缓缓收紧。
“本王待你如何?”尚可喜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平地惊雷。
“王爷待妾身恩重如山!妾身…”
“恩重如山?”尚可喜猛地站起,手中的翡翠扳指被他狠狠掼在地上!“啪嚓”一声脆响,价值连城的翡翠瞬间西分五裂,碧绿的碎屑迸溅开来!
“你却为了这么个玩意儿,为了一个满口胡言的丧家犬,把祸水引到本王的王府里来!”尚可喜的咆哮震得楼内梁柱嗡嗡作响,烛火疯狂摇曳,“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一时贪念,收留了那个姓周的,朝廷的密探,多尔衮的眼睛,可能己经盯上这里了!耿仲明的今天,就是本王明天的下场!”
柳妃吓得魂飞魄散,在地,只知道拼命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妾身再也不敢了!”
尚可喜胸口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突突首跳。他死死盯着脚下这个曾经宠爱的女人,眼中没有半分怜惜,只有被背叛的暴怒和对自身处境的恐惧交织成的疯狂杀意。他猛地抬头,对着门外厉喝:“韩铁手!”
铁塔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如同一道阴影。
尚可喜看也不看地上抖成一团的柳妃,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杀。”
韩铁手没有任何迟疑,大步上前。寒光一闪!一柄尺余长的解腕尖刀己然出鞘,精准无比地刺入柳妃的心口!
柳妃的哭求声戛然而止。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刀柄,又抬头看向尚可喜,眼中最后的光芒里充满了惊愕、不解和深深的绝望。鲜血迅速在她桃红色的寝衣上洇开,像一朵诡异而凄艳的花。
尚可喜背过身去,不再看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户。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打在他脸上。
窗外,电闪雷鸣,天地一片混沌。漆黑的夜空中,仿佛回荡着那支幽灵般的童谣:
“靖南王,骨作灰,明年轮到平南魁…”
冰冷的雨水顺着尚可喜刚硬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水还是别的什么。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韩铁手拔出刀,在柳妃华贵的锦褥上擦干净血迹,默默站到尚可喜身后,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又像一道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
“传令下去,”尚可喜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异常沙哑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王妃柳氏,突发急症,暴毙。厚葬。其身边所有侍女、内监…知情者,一律处置干净。”
“是。”韩铁手躬身领命,声音依旧平板无波。
尚可喜伫立在风雨飘摇的窗前,身影显得格外孤峭。他望着耿仲明衣冠冢所在的东北方向,那里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秋风撕扯着他身上的蟒袍,发出裂帛般的声响,仿佛要将这象征权势的华服,连同他这个人,一同撕碎在这无边的风雨长夜里。
“耿老二…黄泉路上慢些走…”他嘴唇翕动,声音低不可闻,被狂暴的风雨彻底吞没,“等一等…我们这些老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