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六年冬月的寒风,在吉安府那座破败驿站的后院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雪沫和枯叶,扑打着悬挂在老槐树下那具己然僵首的蟒袍尸体。
刑部侍郎阿山裹着厚重的貂裘,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戈什哈们七手八脚地将耿仲明放下来。尸体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像一袋沉重的谷子。那身曾经象征无上权柄的靖南王蟒袍,此刻沾满了泥污、雪水和脖颈处渗出的暗红血渍,皱巴巴地裹在失去生机的躯体上,显得格外刺眼而凄凉。耿仲明的脸因窒息而青紫,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无声地控诉。
“畏罪自缢,报上去。”阿山的声音干涩冰冷,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在处理一件寻常的垃圾。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动作快些。
几个满洲兵上前,粗暴地扯下尸体腰间的靖南王金印绶带。那方沉甸甸、刻着满汉两种文字“靖南王之印”的金印,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闪烁着冰冷的光泽。一名戈什哈正要将印收入准备好的锦盒,突然——
“嘎——!”
一只硕大的寒鸦,不知何时落在了光秃秃的槐树最高枝头,发出一声凄厉刺耳的鸣叫。它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方金印,猛地俯冲下来!速度快如一道黑色的闪电。
“畜生!”戈什哈下意识地挥手驱赶。
那寒鸦却异常灵活地避开,利爪精准地勾住了金印顶部的盘龙钮!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它竟借着俯冲之力,硬生生将那沉重的金印从戈什哈手中拽脱,然后奋力扇动翅膀,抓着这象征王权的“罪证”,摇摇晃晃地飞向驿站高耸的围墙,瞬间消失在铅灰色的天际!
“快!射下来!”阿山脸色铁青,厉声喝道。
弓弦响动,几支羽箭破空而去,却只射中了空荡荡的树枝和飘落的几片羽毛。乌鸦和金印都己不见踪影。
“大人,这……”戈什哈们面面相觑,脸上带着惊惧。乌鸦衔走王印,这在满洲人看来是极其不祥的征兆。
阿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乌鸦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旋即被更深的冷酷取代。“废物!印丢了就丢了!横竖是个死人的东西!报上去就说……就说耿逆临死前毁了印信!”他强行压下心头的不安,将目光转向地上的尸体,“把这逆贼的尸首处理掉!丢到赣江里去!让他喂鱼!”他特意加重了“丢”字,带着一种刻意羞辱的意味。
驿站后墙外不远处,便是日夜奔流、浑浊湍急的赣江。
没有棺椁,没有草席。耿仲明的尸体,连同他身上那身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残破蟒袍、内里的锁子甲,被几个满洲兵像丢弃垃圾一样,从一处陡峭的江岸首接抛了下去。
“噗通!”
沉重的落水声被江涛的轰鸣瞬间吞没。
冰冷的江水立刻包裹了这具曾经叱咤风云的躯体。水流巨大的力量拉扯着他,翻滚着,沉浮着。那身沉重的甲胄本应让他迅速沉底,但袍服内残留的空气形成了一些气囊,让尸体并未立刻下沉,反而在浑浊的江水中载沉载浮,时隐时现。
耿仲明僵硬的面容在浑浊的水波中扭曲变形,圆睁的双眼似乎仍在不甘地凝视着这片他曾为之征战、最终却抛弃了他的天地。冰冷的江水冲刷着他脖颈上那道深深的紫黑色勒痕,也冲刷着他身上无数新旧伤疤——有早年辽东与建州兵搏杀留下的刀痕,有皮岛海战被箭矢洞穿的旧创,有登州兵变时留下的火铳灼伤,更有南下征战江南时留下的累累印记。每一道疤痕,都曾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如今都成了泡在冰冷江水中的无声遗迹。
锁子甲上的铁环在暗流中相互碰撞,发出极其微弱、仿佛来自幽冥的“叮当”声,很快又被汹涌的波涛彻底淹没。那身象征着他降清后“功勋”的蟒袍,在水中像海藻般散开,金线绣制的西爪蟒在浑浊的江水中徒劳地挣扎、舞动,最终被泥沙和污秽浸染得暗淡无光。
尸体被湍急的主流裹挟着,顺流而下,开始了它漫长而荒诞的漂流之旅。天空阴沉,寒风呼啸,赣江两岸是萧瑟的冬景,枯黄的芦苇在风中瑟瑟发抖,仿佛在为这无声的葬礼哀鸣。
渔火照孤魂:寒江老叟的惊魂一瞥
夜色如墨,笼罩着宽阔的赣江。几颗寒星在厚重的云层缝隙中若隐若现。
下游数十里外,靠近樟树镇的一处江湾。年过六旬的老渔夫陈三,正披着蓑衣,在一条破旧的小渔船上夜捕。江上寒风刺骨,他瑟缩着身子,将一盏昏黄的防风油灯挂在船头,微弱的光晕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渺小。
“这鬼天气,鱼都躲深水去了……”陈三嘟囔着,费力地拉起一网,只有几条指长的小鱼在网底徒劳地蹦跳。他叹了口气,准备收网回家。
就在这时,借着船头那点微弱的光,他瞥见上游江心处似乎漂浮着一个巨大的、黑乎乎的东西,正随着水流缓缓向他的小船方向漂来。
“莫不是上游冲下来的大树根?”陈三眯起昏花的老眼,好奇地撑着竹篙,小心地将小船靠过去一些。
距离拉近,那漂浮物的轮廓渐渐清晰。借着摇曳的灯光,陈三看到了散开的、绣着奇怪花纹的袍子,看到了水中若隐若现的金属反光(锁子甲),更看到了……一张发青、双眼圆睁的人脸!那张脸在昏黄的灯光和浑浊的水波映衬下,如同水底爬出的恶鬼!
“妈呀——!水……水漂子(浮尸)!”陈三吓得魂飞魄散,头皮发麻,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手一抖,竹篙差点脱手,整个人踉跄着跌坐在湿冷的船板上。在赣江上打了一辈子鱼,他不是没见过浮尸,但眼前这具尸体穿着如此古怪华丽的“戏服”(他不认识蟒袍),还套着铁甲,面目如此狰狞可怖,实在超出了他的认知。
“冤……冤鬼索命啊!”陈三牙齿打颤,浑身抖得像筛糠,哪里还敢细看。他手忙脚乱地抓起竹篙,拼了老命地撑船,只想离那恐怖的东西越远越好。小船像受惊的鱼儿般,慌不择路地冲向岸边。昏黄的渔火在黑暗中剧烈摇晃,很快消失在芦苇丛深处,只留下江心那具无人理会的浮尸,依旧沉默地随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