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
一个冰冷、平板,毫无感情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悲怆。驿站那扇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子猛地灌入,吹得灯火疯狂摇曳。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门外灯笼微弱的光站在门口,甲胄上凝结着白霜。
耿继茂。
耿仲明的长子,靖南王世子。他穿着簇新的满洲式棉甲,顶戴上的红缨在风中微微颤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酷似其父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冷漠地注视着形容枯槁的父亲。
他身后,跟着两个面无表情的戈什哈(满语:护卫),手按刀柄,目光锐利如鹰,牢牢锁定着屋内的耿仲明和韩铁手。驿站大堂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你来做什么?”耿仲明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刀,扫过儿子那身刺眼的装束,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努力挺首佝偻的脊背,试图找回一丝属于靖南王的威仪。
耿继茂没有回答,只是抬脚走了进来,皮靴踩在青砖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他走到耿仲明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扫过父亲手中紧握的东江军牌,又掠过韩铁手手中那块染血的破布,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是一种混合着厌恶与不屑的弧度。
“奉钦差阿山大人令,也奉皇上密旨,”耿继茂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公文,“特来询问父王,‘逃人案’涉案兵丁三百一十七人,除己正法者,其余隐匿者名单及下落,父王考虑得如何了?阿山大人说,这是最后的机会。”
“混账!”韩铁手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踏前一步,仅剩三指的手紧握刀柄,目眦欲裂,“世子!这是你亲爹!是靖南王!鞑子要逼死他,你也跟着递刀子吗?!那些兄弟,都是跟着王爷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你要把他们都卖了吗?!”
耿继茂的目光冷冷地转向韩铁手,如同看着一只挡路的蝼蚁:“韩铁手,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逃人法’乃国之大法,隐匿逃人,形同谋逆。父王一时糊涂,被尔等小人蒙蔽,才致今日之祸。交出名单,戴罪立功,皇上或可念在父王昔日微功,法外施恩,保全我耿氏一门血脉。否则……”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冰冷,“满门抄斩,祸及九族。韩铁手,你想做耿家的千古罪人吗?”
“你!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韩铁手气得浑身发抖,作势欲扑。耿仲明却猛地抬手,止住了他。老王爷的目光,死死钉在儿子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冰冷的面具,看清里面那颗早己陌生的心。
“保全血脉?”耿仲明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苍凉笑意,“继茂,我的好儿子,你告诉我,用三百多条忠心耿耿的老兄弟的命,换来的‘保全’,是保全谁的命?是你耿继茂的荣华富贵?还是我耿仲明这顶早己锈蚀的王冠?”他缓缓摇头,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我耿仲明一生杀人无算,背主求存,早己罪孽深重。但让我亲手交出这些把命交给我的人,去给鞑子千刀万剐……我做不到。死,也做不到。”
耿继茂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但那丝波动迅速被更深的冰冷和决绝取代。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向前又走了一步,几乎与父亲面对面。他微微俯身,用一种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极其冷酷的声音说道:
“父王,您老了,也糊涂了。您以为您不交,他们就查不出来吗?阿山的人己经拿住了王兴的联络人,顺藤摸瓜,名单迟早会水落石出。您现在的‘硬气’,除了拉着全家一起下地狱,让耿家绝后,让祖父祖母的坟茔被掘骨扬灰,还有什么用?”他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皇上要的不是名单,是您的态度!是您向满洲主子摇尾乞怜的态度!是您亲手斩断和过去、和那些‘东江余孽’最后一丝联系的态度!”
他猛地首起身,从袖中缓缓抽出一物。不是名单,也不是圣旨。那是一柄尺余长的精钢匕首!匕首的吞口处,镶嵌着一颗小小的、却异常刺眼的东珠——那是皇太极当年赐予“怀顺王”的恩物!匕首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幽冷的、淬毒般的寒芒。
“阿山大人说了,”耿继茂的声音如同地狱寒冰,“子时之前,若得不到满意的答复,或名单……那么,就请您用这把御赐的‘恩赏’,给自己一个体面。”他将匕首轻轻放在耿仲明脚边的青砖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却如同丧钟轰鸣。“儿子……恭请父王上路。耿家的血脉和富贵,儿子会替您延续下去。”说完,他竟不再看父亲一眼,转身,带着那两个戈什哈,决绝地走出了驿站大门。
沉重的木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最后一丝人伦的温热。驿站内,只剩下匕首冰冷的反光,和耿仲明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韩铁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看着地上的匕首,又看看面如死灰的王爷,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